“围城”与70年代的几个男人

2010-01-22 11:27

  冬至日的夜晚,大约十点前后,两个男人聚集到我的住处,兴致勃勃聊起《围城》。我邀请他们来,是想为其中一人的可能性未来做些铺垫。我们叫他许江,在1970年代出生的三个人中,他是最末的一个。另一人唤作培林,似已知道我的意图,所以想借《围城》做引子。

  他们对唐晓芙与方鸿渐的错失良机深感惋惜,那只不过是个偶然的误会而已,却铸成莫大的遗憾。他们一致以为,唐晓芙算是小说中唯一的亮色了;如果还有其次,那必是赵辛楣无疑。接下来的着力点在于,钱钟书的黑色幽默式的语言,真个是意味无穷,每每想起来或说出来,他们都要笑掉牙齿。最后的结论似是,学校是最不适宜停留的地方,否则谁都会像三闾大学的那一伙,不死不活,不真不假,不伦不类。他们说那种氛围或基调,足以扼杀每一副鲜活的心灵,至于才气、棱角或纯正一点的本性,都会捎带着被窒息。那么反观自身,此刻大家都是学院中的卒子,和李梅亭韩学宇等人一样,虽有前后七十年的时差,以及东西千百里的距离,却一定没有本质的区别。

  许江说,偶尔和生意场的朋友聊聊,他们至少还能大吹大擂,大饮大嚼,时不时放纵一回性情,倒也无所顾忌,然而我们,何曾可以自在自如地伸展。

  他跟着反问,是不是要获得财富,就非得说谎投机不可;要获得地位,就非得如狼如狐不可。

  培林虽沉吟不语,却似有同感。我当然知道这家伙的同感,来自汉中平原的某个角落,再经西安兰州的许多风沙的濡染,不能不在这个时候发狠发威一回。前一夜我曾对他提到,如果要赢得广泛的人缘与知己一般的朋友,就在有人求助于己的时候,全力以赴不打折扣;就在言行展现的大多时刻,保持善意的心态,合宜的语气,以及坦荡、果决的气势。再前一夜我还说,一味睡觉有什么好处呢,无所事事有什么好处呢,只想不做有什么好处呢,急功近利有什么好处呢?我极切实的建议只是,首先在作息方面体现出规律,而后在目标方面有个明确的取舍,而后竭尽所能去成全一些实绩。只要动起来,只要让悟会深深烙进心坎,只要在与他人的每一次来往中都获得教益,只要明白了某个道理就毫不犹豫去践行,那么每隔三日,他人便要刮目相看;月复一月,他人便要战战兢兢。他说好呢,一切就这么办。

  他本来优秀,不啻一副挺拔壮实的身躯,还有躯体内火一样的抱负与热望,热望更深更远处的世界与奥秘,某日都一清二楚于他的股掌之间。他曾用五行的理来推衍此生此世的命运,当他发现流年不利的征兆,即欲守株待兔,兔子来不来都没有关系。我正是在这种背景下给他讲些动态的理,反复强调只有从心而动,从心而变,才能破除所有的障碍与迷茫。同时只有在跌宕起伏的流程里闲观花开花落,闲随云起云消,才见得真切不过的大千世界。我们坐而论道,不管是在高山之巅,还是在一榻之上。我想他是极有悟性的,一如他与生俱来的单纯与内敛,恰好守护了弥足珍贵的本份。

  他却在谈及《围城》的此时,突然和许江有了同感,同感这世界还是现实一些,现实到要么就奄奄一息地活着,要么就抛弃一切规则与束缚,要么就如此这般只管应付工作、生计与闲聊。

  不过许江的本意并不如此。他是从《围城》看见真实的无奈了,而这无奈完全可以等同70年代以来的无奈。他有一个正读硕士的女友,他却担心哪一天失去。他不乐意眼前的一份职业,他却害怕下一个场所依旧要受诸多委屈。他甚至不断地仰望天空,怀疑它会不会突然间就塌下来。诸如此类的抑郁,其实和当代中国人的大多抑郁一致,也和培林另一层面的心理一致。

  我却除外了。虽然我面临了更多的桎梏与高压,我却一直笑在心头与脸上。我的笑是会心的笑,既没有胸腹的阴影,也没有思想的障碍。我在恍然大悟之前,也能不时一笑的。我笑文革的最后几年,居然叫我碰到了,否则面对人们连篇累牍的控诉,我必定因为没有感同身受的体验,轻轻悄悄就将罪恶的一页翻过。我笑乡村的偏僻与穷困,彻底打造了我作为农民的底色,否则当我挥洒于文朋诗友之中,必也只有放浪形骸的废话。我笑情感历程的无常反覆,让我饱经折磨之余,也便通透情义并不足以作为依恃的禅理。稍后我大悟,此生以来的所有细节,都是注定要这样来的,而且来时的地点与机缘,都不会差失毫厘。

  我们继续谈《围城》,他们都有了写写这个话题的冲动。他们和我约定,不如各写一篇,然后在下一个夜晚交流。他们少有写些文字的想法与行为,他们却都在这个项目上下定决心。我大喜,也许走出围困自我的城,其实是从身边的一小步开始。即如谁都想要把握命运的走向,却很少有人确知,只要首先在心灵发生了嬗变,命运也就斗转星移。

  那么明天,我们可能与其中一人道别。那么后天,我们可能演绎无限精彩的故事。但是围城的理一旦洞明,即知它一边在消磨生机,一边却也在滋生别样的智慧,只看你能否捕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