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之初,一切就那么逼近

2010-01-22 11:34

  我并非生而知之,而是许多年后才听孟子说,人之初,性本善。当然也听荀子说,人之初,性本恶。其实在我听说之前,已知初始的善恶并不重要。真正决定了后天观念与言行的,必是环境中的一切。这一切从各个角度逼近,我发现自己根本就来不及选择。

  最初是关于生的思考。我在地上学爬的某一瞬间,突然开始了记忆,此后的诸多细节,无不历历在目。我却必须倒回去思索,我到底从哪里来,又如何而来。因为我听见一声婴儿的啼哭,它就那么来了,它却在我的心中,来得不明不白。当时人们都争相跑去,口头接二连三地大叫,“生了,生了”,一副副喜不自胜的模样。我站在屋前的田埂上,谁也没有来注意我。我想我肯定也就这么来了,可是这之前呢?我决不相信,此前我的一切都是空白,此前我本无所存在,无所作为。然而此时,我必定没有相关此前的记忆。

  我第一次开始质问,我是谁塑造了来,谁又为着什么塑造了我?

  没等我有所明白,我又看见持续的死亡。先是一个壮年的乞丐,人还挺高大。他正在路头走着,却说倒就倒了,倒了就再也没有爬起来。几天后尸体都开始腐烂了,人们才不得不包裹起来,送到当时的公社去。我走在放学的路上,我恰好看见白油布包裹的尸体。尸体一路流淌脓臭的汁水,汁水浸进泥土,却像浸进我的脾胃。我背在他们的身后呕吐,从此做过许多噩梦。

  接着是漆家的人。漆家的长子在小学校的旁边卖百货,我们偶尔去买几颗糖果。他却在一个夜间死了。据说是三更半夜从乡镇返回,途经一座古墓时,陡地自个儿趴下,一把把吞吃沙子。我向祖母问原故,她说他必是遇见了厉鬼,却又没法摆脱。我说那又怎样可以摆脱?她说夜里听见任何声音,最好都不要答应。我将信将疑,许久都不敢独自经过那些阴森森的坟墓。漆家还没从悲哀中解脱出来,小女子又跟着去了。她是在她二哥婚礼的当天死去的。在迎亲队伍就要到达的时候,她蓦地抽搐并瘫倒。大家急忙忙往街上抬,却在与新娘擦肩而过时,她即大叫一声猝死。我是熟悉她的,我们常在后坡的林子里烤红薯。祖母似乎并不在意,她说这也是报应,谁叫她的父亲得罪神佛呢?原来漆家父亲作过二十年的大队干部,在“破四旧”的年代号召大家砸寺庙。寺庙叫观音庵,也是方圆几十里内的胜迹。许多人都战战兢兢不敢动手。他大怒,率先抡起锄头作了示范。随后众人一哄而上,所有石质的木质的雕像都在眨眼之间毁损。最后他说他是彻底的无神论者,他还敢把这些木头背回去当柴禾。他真就说到做到,一村的人都吓得魂不附体。他继续吆喝十余年,当人们以为砸碎神佛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时候,他却在五十岁前后接连死了老伴、长子与小女,然后一个人孤零零地出没。

  看来他是真个开罪于神鬼了,可是这一个同桌呢?他显然和我一样长大,此生才刚刚开始。他却也在一夜之间死去。死前的那个下午我在校门口碰见他,他正跟他的姐一路要走。我说你要到哪里去,他姐说他身体不适要回家。第二天他没再来,来的只是他暴病身亡的死讯。那天我沉默许久。我想这人好像就是某个生命的玩具,他不乐意了,两指一抡将你毙了,你却不知不觉。

  诚如渊子,他爸是我大伯,他小我五六岁,他却在我三十多岁的年纪,已经长眠十五年。他有癫痫的症状,发作的时候防不胜防。他爸给他改个小名,叫做抱娃子,说是这名儿可保他长命。随后又认些干爹,说是更可以保得福大命大。此外还到处求医问药,算得是把四面八方跑了个遍。当然还订了个娃娃亲,是取以喜冲丧的意味。这天他爸上街去了,他爸叫他的小媳妇寸步不离。他们一路到河边洗菜,他一直是活蹦乱跳的,她便放心回家去拿一件斗篷。她离开的时间不到五分钟,回来时他却跌进河水不见了。等到大家打捞上来,早已七窍流血而死。

  我不寒而栗。我并不是怕死,我唯一恐惧的是,他们在死前大都没有征兆,他们临死时都没有说明死为何物,他们死后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去了哪里,他们以死告终的一生好像本没有任何意义,却给尚且活着的人带来无穷痛苦。

  有人说早死早翻身,有人说好死不如赖活着。我不知所措,便探寻存活的价值。我却发现,仅仅是疾病与衰老,人就不堪其苦。

  祖母七十岁以后,仍愿独自居家与做饭。直到她八十四岁去世前几天,她都可以自在地走动。她被人们视作少见的有福之人,因为她死的时候也那么干脆,决不像许多人受尽折磨,还迟迟咽不下最后一口气。我却深知她身体的苦楚。她一见到我,就会反复不断地说,这背疼得多么厉害,这手简直不听使唤,这胃一直闹腾得不安宁,这心从来都没有舒坦过。我所感觉到她的笑容,多是苦笑。她的忧愁堆在心底和脸上,她却在衰老与病痛的煎熬下没有任何挣扎的手段。我听得的每一次呻吟,俱似千斤重担压进我的肝胆。我曾试着追问她的历史。她在1910年代出生,她远嫁我第一个爷,爷却被当作反动的知识分子,给张国陶的军队拉去枪杀。她再嫁给我第二个爷,陆续生了十多个儿女,却最终只养活三个。这历史所能揭示的一生的命运,其实只与泪水相关。

  外祖母好像豁达许多。可她在八十岁以后,还得早出晚归,为几个四五十岁的光棍儿子忙碌。我曾看见她的背影,一座大山下边的一双小脚。大山是她背负的柴禾,铺天盖地遮蔽了她的全身,只留给我一双小脚。她的个子本来不高,背又驼得无比厉害。我无论怎样也难想象,这样一个身体早已畸变的小老太婆,如何可以背动一座大山。当然她更酸痛的地方,还不在身体,而在一生没为儿子讨上媳妇,就像欠了他们八辈子的债务。

  她们都要大把大把地吃药,她们吃药就像吃饭一样。我却天生与药抗拒。只要它一到嘴里,立刻就要吐出来。父亲说加点糖罢。但又苦又甜的滋味,我更经受不了的。父亲说蛔虫总是要打的啊。我就吃保砂糖,整个儿都是甜的,我也就不当它是药了。后来我便胃疼,疼得死去活来。我不得不研究如何可以把药吃下去,否则便要打针。开始吃药还见效的,后来连打针也不起半点作用。虽然后来不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,但病之于我,就成了长期挥之不去的阴影。我想万一再患上个什么名目,那还得有多少苦楚难以消受?它却环伺四周,不仅在我邻近的人身上肆虐,而且直接刺激我敏感不过的神经。

  但我少年时代的最大愿望,却是一个乡村的真正和谐。

  后来知道那是“文革”的后期,我六岁前最幼弱的日子。我却看见许多人围定许多人,后者戴上高帽,赤裸了双膝跪在凳子上,膝下铺满破碎的玻璃渣子。我第一次瞧见那么多血,直接从活人的肌体流出来。流血的人是老人或妇女,他们和我的祖母、母亲一般大小,他们却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,眼睛里只有莫名的悲哀。他们苦心编制的草帽、竹席之类,在旁边堆成一座小丘,随后由一把火焚毁。我似乎听祖母说,他们只不过是想过日子。祖母说你外祖父没这勇气,所以就活活饿死。此前饿死的人还多,所以他们只是因为不想死,才想千方百计过日子。

  后来各自分了土地,人们大概都吃得饱了一些。可是打骂却多起来。或者为田边地角,或者为鸡毛蒜皮,或者为闲言碎语,总之乡村的空气再也清静不了。打骂声此起彼伏,夜以继日。多有若干种一齐发作的时候,那我就找不到任何一处缝隙来呼吸。

  我们竟也和邻家成为仇人。都是本家,此前又和睦融洽似一家。但说骂就骂起来,说打就打起来,一骂一打就延续了十多年。我伴随这些骂声长大,骂声都是歇斯底里,痛快淋漓,直入肺腑的。他们谁都恨不得一句话就将对方噎死,淹死,将死。他们搜尽一切现实的细节与历史的积淀,真个是声情并茂,出口成章。骂声中还有哭泣、嚎叫、诅咒与冷笑,每一声入了耳门,都叫我胆战心惊。

  由近及远,亲戚间也动了肝火,也分别加入各自不同的阵营。过去我一直以走亲戚为乐事,现在却不易了,我不得不受限于更大的人事背景。人们织成一张怨怨相报的大网,我虽年少,却也不幸被席卷其中,也得对邻居横眉怒目,也得对姑父姑母、表兄表弟投射些轻蔑的寒光。

  我是说,我还没有成形的观念的时候,它们却从不同的角度强加了来。先天的善与先天的恶,都被它们忽略。它们只管表演它们自己,再强行将我塑造。

  我是如此,谁也不能例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