执意和我绝交的人

2010-01-13 08:16

 

那时我们是朋友,往来很密切。从最初认识以来,都没想到要绝交;当然直至今日,彼此也没当面表达正式绝交的言辞。

他是某地级市广电局局长,兼作宣传部副部长,用他自己的话说,是个不大不小的官。他先和小双认识,小双和我如兄弟。当他决定在这边买套房产安排新婚妻子的时候,我们便开始往来。我们三人都好写作,小双是全国颇有名气的小说家,他则是当地文坛的领军人,其妻好读、善品,因此大家多以文聚,聚则赏玩山水,策划选题。

他们那边要出一本散文集,那边也就是我的故乡。他叫我一定写一篇。我很快写了,先在他们的电视报上发表,而后入选文集。后来我才听报社编辑说,他们早就选定稿件,排好书版,谁知局长突然要求增加一篇,害得他们许多事情返工,吃足苦头。我说:这又何必呢?编辑说:局长说你的文章最具份量,其他则无足轻重。

林业厅邀请作协派人采写全省林业系统的典型事件。小双拿来几个,其中一个由我负责采访和主笔。我到局长那边去,他为我联系了县林业局一干人。我在他们的陪同下进入当地林场,被称为“银耳故乡”的核心地带。他们说,局长是从这里升迁上去的,他本是教师出身,因为有才华、有魄力,所以早早脱颖而出。完稿后我请局长过目,他只修订两个字,说你是真正有实力的才子,水准远在我等之上。

他官事繁忙,所以每次到省城,总要竭力空出许多时间和我与小双呆在一起。他说大侃特侃文学的这种氛围,在他是忙里偷闲而求之不得。他依旧勤奋,估计每周至少写作一篇。前不久他出了本集子,颇为厚实,生活气息也浓郁。我读他以往的生活或情怀,说你经历如此跌宕、丰富,足以从事系统写作。他说他也有这种想法,只待一退休,便要付诸实施。我答应帮他策划合宜的方向与方式,以便少走弯路,不写废品。

我恰经营不少业务,其中包括电脑安装与培训。他说要帮我一把,由我安排人手培训广电局全体人员。我叫我的兄弟去,他们有几百人,双方合作愉快。他妻子在这边闲着,也想与我一道干点实事。我们就和小双一起,三方出资建起一家中介所。由此,我们便有更多的理由聚会。

1990年代末,我遭遇重大变故,但很快释然。其妻甚是担忧,却亦视为义举。朋友们也多持中立态度,以为人各有志,但凡出于信念的选择,本无可厚非。独他不然。他在庆贺我回家的酒宴上,说你不可以再有下次,否则我们之间就不便往来。我从信仰、自由、独立的角度辩说,他则以鸡蛋、石头为喻,道是安全、利益与发展最关紧要,一旦失去这个前提,别的什么都谈不上。

他在心头固守的某种变异标准,渐渐浮出水面。我到他家闲谈时,偶尔提到小双家庭的不幸与婚外情感的不顺,他很快忠告我:男人的私情,决不要对女人家说。我自觉失言,颇觉惭愧。但他到底没能用纸包住他自己的私情,家庭风波也便由此而起。

此前我说他们新婚,其实他们都已年过半百。他们先前是乡村同伴,又是同窗好友,彼此情谊纯真。后因兵荒马乱,被迫天各一方,且都立家养子。几十年后偶遇,旧日的火花热烈迸发,他们都坚决与各自的妻子或丈夫离婚,并在双方儿女的强烈反对下坚决走到一起。我与小双说这样的情感与选择不易,大小都算个奇迹。朋友们大都认可,并将这一段情史传为美谈。

其妻是医生,医生从此赋闲在家,专心照顾这个担任要职、健康不佳、幽默大气的男人。医生原来的丈夫也是医生,医术高超,棋艺也高超,曾获省级比赛冠军。她舍弃一个幸福、圆满的家庭,而奔一段旧情来,多因骨子深处的浪漫幻想。他们走到一起,却很快不和。先是她不能忍受对方儿女的责问与诅咒,常常提了刀要和他干仗。他和她在室内对峙,我和小双则多次救急。

经多方规劝,他们到底维持下来。后来我再次发生变故,三年后重新回到省城,才知他们已经离婚。她又回到原来的丈夫身边,重新过起快乐而闲适的生活。她说她从没见过如此无耻的男人,他竟一直和多个女人保持不正常关系,包括和他手下的每一位漂亮女工,甚至在和她相处期间都不曾例外。她说是可忍,孰不可忍,所以只剩离婚一途。

我和小双谈起,他说他从一开始就知道,这是当代官员的常态,不值得大惊小怪。小双也向我计算,说这家伙当官极其成功,既为广电局修建了豪华办公大楼,并使电视报的广告收入大幅提升,还为自己的私囊赚取了大量金钱;更值得称道的是,虽然有很多人告发,也有很多女人公开来胡搅蛮缠,他都能从容应对,迄今屹立不倒。小双每次以写作的名义去他那边,他总会给他安排最好的食宿与女人供他消费。小双总结说,做官就要像他那样做官,玩女人就要像他那样玩女人,对朋友就要像他那样对朋友。

我重回省城的这个冬天,小双约我到市中心看灯展。他说:今天还有一个人,你见不见?我问是谁,他说是那边的局长。我说见见也好。他说:不知他愿不愿意见你,他说过要和你绝交。原来我第二次出现变故,他立即给小双说他一定要和我绝交,同时也叫小双们和我绝交。我正迟疑,小双和他通了电话。而后小双说:我没有直接提到你,但间接试探了他的态度,你们还是不见为好。我哈哈大笑:也罢,今生今世,我到底遇到一个要和我绝交的人,而且因为我对真理或信念的始终持守。

此后我们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。我只听说了,他和医生一离婚,立即和另一女人结婚。结婚时大摆喜宴,搞得整个城市都很沸腾。随后纪委开始对他调查,他暂时没有进监狱,但他旋即罢官。他在当地为千夫所指,只好住到省城来。至于其他,我则不得而知。

当然我能确知:他必须为他造作的一切偿付代价,包括对女人、对金钱,以及对广播电视的欺骗性宣传;他和我绝交并不重要,但他自身没有信仰,却又追随一架机器反对、仇视心灵与精神的拓荒者,才是他真正的致命伤;他晚年的生命将呈现怎样的轨迹,已被上天注定;这轨迹既不在他的把握之内,更非他的身心所能承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