活 着

2010-01-22 11:36

  呱呱坠地的一瞬,我没有任何知觉。我的记忆从一杯糖水开始。那时父亲抱我到柱子下,他自己则坐到堂门口。他说你爬过来,我就给你喝一口。我已尝过甜蜜的滋味,自然还想得到。我咬一咬牙,决定非爬过去不可。这是一次漫长的爬行,我却从此记得以后全部的历史。

  五岁的一天我去玩水,途中却听邻家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。人们都往他们家跑,纷纷说着生了,生了的话。我不禁一笑:它就这么来了,那我肯定也是这么来的,原来生命的诞生不过如此。但我立即不解,我想知道此前我是谁个,我又呆在哪里。我无法相信,我本不明不白而来,先前则子虚乌有。

  他们却一个接一个死掉。其一是我的祖父,躯体还摆在堂屋,我却在一个翻身之后,看见他著一袭青衫,半悬在我的床前。他们都说是幻觉,我却坚信自己真切不过的眼睛。我甚至去拥抱他了,只是他突然消逝。其一是壮年的乞丐,走着走着就倒下,倒下后再也没有起来。人们席卷了他的尸体,我则瞧见尸体下边一滴滴黄色的汁水。其一是少年的女子,我的邻家玩伴,我们经常一路去放牛割草。她在她哥的婚礼上死掉,死时瞪大一双眼孔。活着的每一个人,都没搞清楚死因。

  我便有了对于死亡的恐惧,当然还有对于疾病与衰老的畏怯。我从来都咽不下药粒与药水,一送进嘴里就要吐出。那时我当吃药的苦头,必是人生最大最烈的苦头。祖母活到八十四岁,乡邻都称羡她的高龄。我常帮她砍柴,做饭,熬药,我是乐得被差遣的,我却质疑于衰老本身,为何带来如此之多的疼痛,呻吟,与忧怨。我本想问她:为什么活到晚年,也没找着幸福的感觉?但我强行忍住。她并没有轻视生命的意思,她把以往的每一件小事,和眼前的每一碟小菜,都看得特别紧要。

  高中时遇一个道家模样的人来访,他出给我三道题目:人与传统的关系是什么;人与生活的关系是什么;人与自然的关系是什么。我不假思索,我利用有生以来的所学与所识,轻轻松松就应对了。他一看我的答案,禁不住仰天大笑。他笑得实在淋漓,我便问他何故。他说你耗尽一生,也许都悟会不了。我说未必,你且说出你的答案。他说一切皆由天命,一切皆由人心,你又如何懂得。

  我半信半疑,随后走进大学。我第一要做的是运动。我想只有先争得健康,而后才争得其它。我学棋,打球,练习武术,几乎针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,都有了多种锻炼的办法。第二是博览群书。尤其是古今中外的玄学,哲学,以及科学前沿的发现与思想。我为着解决两个问题:人是从哪里来,要到哪里去;微渺不过的个体与庞大无垠的宇宙,到底有着怎样的关系。我的知识无限丰富,疑窦却愈益丛生。我整体的感觉只是,它们都是盲人摸象,各从世界的某一个表面角度入手,谁也没有深入人体、生命及天地的内核。

  后来我豁然开朗。开朗的原因我现在不讲,此刻我只是说,古人因为淡泊、宁静与潜思默想,即能直接观照大千世界,而不似今人,时时处处都离不了机械或仪器;佛家讲戒掉许多欲望,而后可以在禅定中静下心来,而后可以智慧大开,顿悟玄妙得多、开阔得多的时空。我由此而得启发,渐知后天观念决不可以作为依靠,它们绝非先天纯粹的本性与自我,它们却足以封闭真理与根性。今人通过科学所划定的种种界限,其实都是束缚天然潜能的绳索,我们越是坚信,越是陷入迷茫无知的泥沼。今日实际的物质化的潮流,以及否定传统、张扬本能与欲望的价值取向,终将断送一切美好的生活、艺术与想望。

  回头来看我现实的生活,我一旦追求善良、真诚与柔韧的心境,我便进入另一种状态:没有身体的百病,那是身轻如燕的;没有心理的阴影,那是静如止水的;没有思想的障碍,那是通透天地的;没有人事的执著,那是逍遥自在的。也许我达到了,也许还差一些火候。然而自知,我已与芸芸众生不同,我走了一条净化自我的路。

  众生多迷,且多苦。而其根源仅仅在于,心头为私为我的杂念太多,太盛。他们常常笑我,你或者一贫如洗,或者默默无闻,或者颠沛流离,你能有什么趣味。我说我不看重金钱,我就有了财富的自由;我不看重名利,我就有了身家性命的自由;我不惧怕威权与威压,我就有了精神与思想的自由;我不盲从任何群体的趋势与号召,我就有了创新一切证悟一切的自由。

  我的路绝不平坦。一则来自内心,在我需要舍弃而心有挂碍的时候,也有进退维谷的苦楚。一则来自人间,它无所不在的谬见与诱惑,不时还能动一动我的心思。一则来自机制,如果它想一统天下,它就可以不择手段。

  我却自知,只要真念长在,就不会为表象所苦;只要正信长在,就不会为利欲所惑;只要浩气长在,就不会为权势所屈。

  或许我没有一步做到,我却一步步做到了。我在无限接近我的目标,因此我的活着,是为探求大道、寻求正途、解脱重负而活。如果借用返本归真的话,我则是要回到原来的家,回到婴孩生成之前,尚且不被污染的如意境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