演绎文字的故事

2010-01-22 11:39

  我喜欢文字,自少时开始。我曾一度以为,它们从自己的笔底诞生,当然是自己的;它们由我的心驾驭,当然不受第三者滋扰。稍后我才发觉,这只是一厢情愿的事,一切并不这么简单。

  譬如两千年前后,我的一部长篇,题作《最后一对师生》的,初稿才成,尚以原始孤本的形式保存在电脑里,却在一夜之间消失。它是跟随电脑去的,电脑被他们强行带走,它即质变为某种罪证。其实真正所谓的罪证,不过是另一句话,话说我将北上,权且与你们道别。我是要给亲友写一封信,说说远行的初衷。但我才敲出第一句话,我就打住了,我想不说也罢,反正很快就回来。不料他们就来了,理由都在这句不曾删除的文字。因此我的其它文稿,包括出版后的许多样书,通通都被拉走。那是用一辆微型车拉的,大有扫荡一切的架式。瞧见的人们都问,莫非这年头也有毒草?后来虽被还回来,可有意无意丢失的,决不在少数。自然还有现金。倘若没有这种硬通货的收获,也许前者早就付之一炬。

  我继续写作,同时编辑许多文化类的书籍。其中一些印出来,更多一些则胎死腹中。至少有五册,不低于百万字的文稿,连同更多的财物,转瞬即逝。我相信总有一两部,如果真能与读者面见,必是震撼心灵的物什。但它们去则去了,在二零零一年的冬天,绝不可能再回来。只有我自己清楚,我是竭尽多少汗水与心力,才堪堪成就它们。然而恰在十月怀胎的最后一刻,只待瓜熟蒂落的时候,它们遭遇陡头一棒,从此不知所终。

  更为重要的,是我不得不在此后长达三年的时光里,身处极地与险境。我一边糊弄最高强度的体力活计,一边书写《流淌——关于教育的第一触觉》。我坐水泥板上,信纸铺在膝头,圆珠笔写完一支又一支。我将此生以来的经典教育故事系统梳理,并以宏观的思维与微妙的视角去阐释。我想无论体例还是理念,都足以一新耳目,渐次可以烙入受众的心坎。我在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,在食不裹腹衣不蔽体,而且屡遭身体侵袭的逆境,悉力思考当代教育的痼疾,意图从切肤之痛的零距离入手,探寻促使身心变化的最佳途径。我写够二十五万字,大体算是完成了。另有五六十首诗词,同样因为身体与思想的特殊背景,绝不会与流行一时的泡沫近似。它们和我一道流离,从花果山到锦城,再到雅地。颠沛流离的一程,它们为层层层层的关口所注视,也层层层层面临保留或焚毁的选择。所幸它们最终被收起来,说是代为保管,绝对不会出差错。我问以后呢?他们说以后你回家去,你就带走它们。

  一年后的某日,我又能提笔书写的时节,便想要回它们来略作整理。可是他们找不到了。他们找来许多无关的证人,证明某个环节出现漏子,它们被当作废纸烧了。它们是我写作以来最具份量的作品,我已融进最为深沉、全面与灵动的考量,我是将身体与精神的能量都透支进去了的,它们却依旧不明不白没了踪影。我没有丝毫论说的余地,他们把这看得最稀松平常不过的。他们尽管也表示些自责与惋惜的意思,他们却是假惺惺地装扮了出来。

  我无话可说,我记起托尔斯泰的一句话:伸冤在我,我必报应。但我立即抑止相关的思绪,一则因为我大善大忍的心灵追求,绝不允许我去与谁个以牙还牙;二则因为我面对一架庞大的机器,它绝不理睬我的任何诉求。

  还有一年多的时间,我埋头再写。我暗觉欣慰之处,在于几次三番的剧烈起落,我居然历炼出磅礴的气象,比如文字、胸襟与观念,都与几年前的书生意气,或是一般文朋诗友的呻吟作态,远远不同。我首先写《客船》,演绎客家人千百年来的迁徙命运。其次写《太阳和蚕》,叙述华夏文明在五千年前的流动历史。其次写《雪泥》,记录一个农民出身的文化人,如何在异化的官场、情场与文场里挣扎沉浮。其次写《死囚与诗人》,直接展示诗歌与死亡的内核。算一算余下的时光,估计只有三五月。我不想再写小说,尤其是长篇,这四部的字数已过百万。我咬一咬牙,决计重写《流淌》。但名字已换作《而立之前》,意味三十岁前如我,怎样因为经典的教育片段,而致今日的生存处境与思想处境。我却无法复制。因为时过境迁,我在彼时彼刻的衷曲,并不能在此时此刻浮现。说到底,我已转换一副脑筋,别开一副心窍,从而另起炉灶了。其间我也写作散文与诗歌。诗多是旧体,接近百首。散文多与当下的情景相关,以悲壮的基调为重。

  我甚至有些得意的,我想上苍与我开一个玩笑,陡地置我于低谷,却又成全七部书稿,保不准就有杰作。他们却看到《死囚与诗人》的符号了。不过起因还在其它,特别是我日益豁达的言行,冷不防就戳中某根狭隘的神经。他们先被触动,而后来查检我的作品。他们瞧出的问题在于,“死囚”这一字眼太尖锐,决不可以由我在这种环境下表达;诗词的倾向太激烈,显然有悖于他们心目中的大势;散文也太张扬,不少篇什居然是在质问他们。他们的结论是,它们多有大逆不道的内容,显然都不能带走。我说我一旦写出,我就是它们天然的主人,你们根本就没有权利占有。他们说也好,我们就一把火烧了,你又能有什么奈何。我提及前一部丢失的书稿,说这个事情要追究起来,你们还是推卸不了责任。他们约略慌了,才改口说书稿可以交给来人,你却再也不能提起《流淌》。

  来人要将我接走。我不予理睬,只跟我的兄妹走。他们推拉好一阵子,终将我的书稿抢走。那是将近两尺厚薄的一叠纸,我一笔一划写出来的,他们却不由分说地拿走。后来我去讨要,他们则反复推诿,最终提出一个要求,即是我得改变观点与看法,完全合符他们的口径与期求。我不屑于言谎,它们也就被束之高阁,至今还由他们牢牢掌控。

  我即东游,小憩一阵之后,开始写作《不明飞行》。它是长篇奇幻小说,二十万字,已于今日完成。我本无意奇幻,但我目前只能写它,以免别生许多枝叶。我流离如初,处境如初,我还被一双双鹰隼的眼睛盯紧,我并不能和其它作者一般自在。当我正作如此这般表述的时候,我都无法直言,所以也就吞吞吐吐,闪烁其辞居多。如果直言,按照他们的话说,那还了得?但我坚信总有一天,我会在一个正常的世界里,堂堂正正讲述文字背后的真实故事。届时人们也许会发现,原来我的苦衷,并非个人的苦衷,而是整体人类与时代的苦衷。

  或如《不明飞行》,涉及外星人、飞行器与史前人类、天国世界的情状,虽自名为奇幻,却绝非虚构。也就是说,无论读者以为多么荒诞,滑稽,不可思议,其实都是我真切体验的再现。或者说,也许相关因果都是真的,至少在将来的某一天,不少地方可以得到验证。

  人类还不懂得的东西实在太多,不明飞行物却又频频光临地球。面对世间的任何奥秘与疑问,我们都不必听信所谓专家的解说。尤其是中国专家。他们从来都不敢公开承认超级文明与超级生命的存在,他们只在进化论与现代科技的桎梏里绕弯子,根本就说不出什么真知灼见。

  我的《不明飞行》则体现了一些至为根本的原则:人类的败坏与变异的终极原因,首先在于人心丧失了传统道德的约束,因此而肆无忌惮;如果谁还想为当前人类的困境寻找出路,出路唯一在于道德与灵魂的回归;所有的恶行必定导致恶果,所有的善行必将导致福报,人与自然如此,人与命运也当如此;当代文艺的潮流多在持续地堕落,特征是将旧的框架都打破了,新的体系却没有任何顾忌,那么所有放纵本能、物欲、自我与私念的举止,最终都将祸及自身;大自然所有灾害的要义,都在于警示人类,得收手时且收手,切不可以漠视天理、人伦与良知。

  因此我的所有努力,其实可以归结为一句话:呼唤善念与神性。包括消失了的诸多文字,包括刚刚写成的《不明飞行》,还有这篇小品,都有一以贯之的主旨。也许我的文字沉郁一些,我却是生活中活泼泼的个体。我有很多爱好,比如打球、下棋、爬山等等。我有很多朋友和学生,我们一旦坐而论道,总能进入快意沟通的胜境。

  至于写出来的文字还属不属于自己,或者还会不会消失,都无关紧要。此心昭昭,还能有什么畏忌与执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