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之1

2010-01-13 08:39

 

第 一 章

公元2010年中秋,吕晓如盯紧月亮的一瞬,突然飞起来。

不像是在梦中,也不像是在人间。他从七年前开始,就不再做梦,也不再相信天外还有什么月亮,或者群星。他七年来的所见,唯有从四面围堵而来的高墙。他却不知道那是高墙,抑或电网,好像它们都与他无关。他的世界里什么也没有,什么也不需要。他早就开始怀疑,十五年前的某些印象,也不过只是梦幻泡影,完全当不得真。

也曾有些声音问他:你自己是谁,你到底来自何处,你终将去向哪里。他自然懒得搭理,偶尔笑一笑,哭一哭,却如蝉子或青蛙的鸣叫,半天也停不下来。他们反复研究的结论是,有泥屑或草屑掉下来,恰好击中他的笑穴或哭穴,他便不能不笑,不能不哭。

当最后一丝怀疑也被尘封,他看见的只是一把匕首,从一个死囚的被褥里跳出来。寒气逼人,可是寒气笼罩不了他。死囚了解这家伙,冬天里可以打了赤脚,裸了上身,一跤跌倒在水泥板上,趁势便睡。寒气冻开一道道裂缝,他的血就从手上脚上淌出来。但他浑然不觉。死囚揪住他的耳朵,说你就要冻坏了。他呵呵一乐。死囚再甩他几个巴掌,说你就要冻死了。他呵呵一乐。死囚又把破衣破裤往他身上裹,说你穿也得穿,不穿也得穿。他呵呵一乐,只管将它们撕成一缕缕布条,当成蒲公英一般吹走。

现在死囚摸出一把匕首来。

死囚说,我一直没被枪决,你知道为什么。

他呆若木鸡,一动不动。

死囚说,我有匕首在身,他们却一直没搜出来,你知道为什么。

他依旧呆若木鸡,一动不动。

死囚大笑三声,说你娃娃有种,老子却是不想再活。他朝自己的脖子一抹,血光四溢,似乎铺满了整个天地。吕晓如僵硬已久的躯体终于动得一动,而后大叫:我看见万丈朝霞了。死囚频频点头:这就好,这就好,你果然有救。死囚慢慢蹲下,慢慢用食指蘸了血水,在地上划出几个巨大的字母。字母组合成一个词汇,词汇即如一双利爪,蓦地攫紧吕晓如的咽喉。他剧烈地抽搐一阵子,居然在七年以来,第一次主动俯身下去,嘴辱凑近死囚的耳朵,竭力吐出一个“冤”字。死囚的右手对自己摇几摇,而后坚定地指向他,似乎不容置疑。吕晓如说:可是我冤从何来?死囚大怒:如果你放过他,老子就白白牺牲一条性命!吕晓如颤得一颤,仿佛想起个什么问题。死囚却两腿一蹬,似已气绝身亡。

吕晓如确信,管它多少年的多少年,只有死囚临终的一幕,才是唯一真实的存在。

他沿着万丈朝霞指引下的道路,一步步前行。朝霞从鲜血处来,鲜血从尸体处来,尸体是死囚的,朝霞却是他的。他并不清楚自己有个吕晓如的名字,也不清楚死囚因何而死。他唯一的感觉只是霞光,从身后照射过来,直透大墙,铁门,以及他的身体与身体的前方。大墙尚且森严,但他破墙而过,破门而过,不曾有过任何障碍。依稀有一些士兵,和七年前与十五年前一样,荷枪实弹,从脚武装到牙齿。他先后两次被送进来,每次都被他们踹过,每次都是在经过一重重铁门时。他们要他喊报告,他就喊一声报告。他们说没听见,你得大声地喊。他就震破喉咙大声地喊。他们说,走过来,我们教你喊。他就走过去,近到一个最合适的距离,他们的脚就踹过来。吕晓如说,不是要教我喊么?他们说,帮你长一长记性,就是在教你。

吕晓如依稀瞧见些士兵,因为朝霞富有节奏的闪耀,他便记起一脚脚踹出的声响,即似滋滋流淌的某种鼓点,从身后和颜悦色而来,渐次铺展成万丈朝霞。

朝霞褪尽,一轮月高悬,光芒犹如先前的血光。吕晓如突然记起死囚,回头来大吼一声:原来你刚才是外星人,现在却变成了飞碟。他朝圆月狂奔,圆月也朝它狂奔。他说:可不可以叫你飞棍?圆月耸身一跃,立即变成一根棍子。他说:可不可以叫你飞盘?圆月再耸身一跃,立即恢复成原样。他说:你果然是不明飞行物,你叫我找得好苦。圆月轻轻一笑:我俩有缘,当然我迟早要来。

他恍然明白,七年里他毕竟没有死掉,就是因为这最后的一丝期待。也正因为血水如光,如不明飞行的光,他才记起些士兵与飞行。十五年前他正热衷于关注不明飞行,他却进了爪牙堡,赤龙国赤龙城的一座监狱。七年前他再次进来,很快忘记其它,唯一记得某类遨游太虚的飞行器,极似笼子一般的铁屋。

他朝圆月狂奔,远远甩开爪牙堡与竹园十号,直至昌平楼。他曾在昌平楼工作多年,在竹园十号居住多年。但是此刻,后者只是一座小废墟,前者只是一座大废墟。昌平楼高大而挺拔,一时挡住他对月亮的仰视。他反复瞅它几眼,不觉笑道:有点像飞碟的残骸,说不定它们有所感应,即刻就来迎接。

吕晓如一气儿爬上楼顶,直楞楞望定一轮圆月。圆月动起来。先是变成一弯儿小船,而后就飞越夜空与浮云,而后径直穿过一片林子,径直来到他的跟前。浮云在刹那之间荡开,仿佛还发出些有病无病的呻吟。林子则齐刷刷倒下,都是被拦腰截断的,倒下后形成一个偌大的圆阵,整佚而光滑。吕晓如叫道:真是一模一样的,他们都曾这般讲述。讲述从十五年前发黄发霉的纸叶传来,这会儿却由他来亲眼见证。

小船浮到跟前的时候,先有无形的手伸展。手在他的脑袋一拍,他刚要想起的上车上马的情景,一下子绝了踪影。手又在他全身一团,他的四肢便似消融,虚化,既没了重量,也没了倚靠。

但他坚信,他是飘浮起来了,一切似乎历历在目,一切却又与他毫不相干。就像以前的某一次,他应该是真正死过去了,谁知稍后又活过来。他活过来时第一句话说:死亡的感觉真它妈的爽。死囚问他:爽在哪些地方?他说:等你哪天死了,你再去体察。他说完第二句话后,七年里就不再说。按照死囚日复一日的描述,这小子不是邪灵附体,就是灵魂出窍。死囚一直都想搞明白,莫非他爽过一次之后,全身自然而然就变成圆盘?无论是他的脸型,手型,甚至眉眼与胡须,都显得丰满而浑圆。开始他以为是浮肿,后来才发现不是。死囚便有些安心了,而且对他自己可能面临的绞刑或枪毙,也满不在乎起来。他记得有人说过,圆是天地间最美的形。现在吕晓如不说,不动,也不怕冷怕脏,那他说不定已是死人。如果死后竟然还有这种浑圆的宁静与造型,自然是死而无憾。

吕晓如飘浮起来的一刻,记起往昔的一次死亡。也是这般轻轻悠悠上升,也是这般看得清万物,却又不与任何东西发生牵连。那是真正无障无碍,一览无余的状态。可是不幸的是,后来他活过来,活过来的唯一原因,即是有一根蛛丝般的细结,套住他大脑中的某一个部位,他即回到人间。不过也没啥了不起的,回来就回来了,所见俱是不明飞行的器物,包括大墙,电网,士兵,以及死囚的头颅与脚镣。

吕晓如一阵狂喜。凡尘已远,记忆有没有都不重要。重要的只是不明飞行和圆形器物,都真真切切来到眼前,来到他最觉爽快的体验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