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之2

2010-01-13 08:40

 

血光还在。血光弥漫成万丈朝霞之后,又急遽地收缩,直至定格成一道背影。

背影很模糊,却又像是强烈的火炬,炙烤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处关窍。这关窍掩闭多年,停止吐纳多年,现在则因为一道背影的刺激,次第开张。吕晓如想起十指,十指便自个儿伸屈,即如七年前那般自在。他想起脑袋,脑袋真就长到脖子上,估摸其重量,不是七斤就是九斤。那么心呢?他刚这么兴奋地一问,随即就有一个声音说:你想它在哪里,它就在哪里。他说:在胸膛里罢。心就分明地挤进胸膛,一并带进千头万绪的杂念。他又说:在膝盖上罢。心就迁移到膝盖,七筋八脉也跟着交汇过去。吕晓如微微闭了眼睛,不料他依然瞧见影子,通过膝盖,而且愈益清晰。影子开始蠕动,就像空气中的浮尘。影子忽大忽小,忽左忽右,不过总是一道背影,一个女子的背影。

吕晓如问:你是谁?

背影说:撒达飞天。

吕晓如问:是不是传说中的敦煌仙子?

背影说:她算是什么东西。

吕晓如说:她是神,又漂亮又智慧的神。

背影说:你再谈她,我就先废掉你。

背影回话的时候,身形静如止水。吕晓如不寒而栗,却又斗胆一想:她或是一潭死水,除了传说中的飞天,可能任何石子都激不起她的一丝涟漪。

背影却忽地散开,无形的能量连绵而来,他立即有了温柔的窒息的感觉。一个女声说:好了,你已恢复到七年前的状态;可是最好呢,你能记起一亿年前的事情。吕晓如说:连那团醒目的血光,我也想要忘却,还谈什么七年亿年的鸟事?女声说:你却做不了主,你是我的奴隶,只能任我摆布。吕晓如说:你究竟是谁?女声说:撒达飞天。吕晓如说:名字只是一个符号,我问的是你的来历。女声说:不急,时候一到,你自然明白。

吕晓如一个激灵,他隐隐约约判断,那一团血光,可能就是她炮制的。她促成一个死囚的死亡,为的却是将他俘虏。他想起一句熟语:才出虎穴,又入狼窝。冷汗立即从他的额头沁出,因为一道森寒的背影,他突然对这种不明不白的历程,产生了本能的厌倦。

如果有这种飞行,又能与浏羊女为伴,那倒是一件快事。他想。

背影冷哼一声:孽根未断,我就帮你断断!

吕晓如说:你要抹去我的记忆?

背影说:抹去了你就是一块死肉,那就一点也不好玩。我所需要的,却是你越来越多的记忆。

背影一个闪烁,当即变成一面镜子。镜子即似电影电视的屏幕,跳荡出一幅幅动画。那是浏羊女,七年前和一个男子并立,次第举起一件件物证。她著一身红裙,腰间扎了橙色的丝带,发髻高高盘起,髻上结一朵玫瑰。面对几十上百的记者,她挽起吕晓如的手宣告:无论他将面临怎样的处境,我都要和他并肩战斗。有人问她:你是针对爱情,还是针对某某鸟人?她说:当然是后者,即使他化为灰烬,我也要再次将他焚烧。

有人高呼:女杰呐,真正的女杰,我举双手支持你。

许多人高呼:我们都支持,谁不支持谁就是败类,谁不支持谁就是恶棍的走狗。

全场人尽情高呼:打倒败类。打倒走狗。打倒贪赃枉法之徒。打倒心狠手辣之辈。

吕晓如望定那朵玫瑰,玫瑰正当黄金时期绽放,色泽鲜艳,活力旺盛。玫瑰中的这一朵,不啻是艳压群芳,而且有尖利的针刺,一边激活某个万马齐喑的时代,一边痛击某种腐朽而强势的力量。吕晓如手舞足蹈,不禁想当众与她拥抱。他最清楚她的历程,如果他最终胜出,她便给了他第二次生命。吕晓如正待跨进一步,她在咫尺可及的地方,他和她本来就不可分割。

可是一只拳头插进来。拳头直落玫瑰红彤彤的花心,花蕊四溅,更溅开名副其实的血光。她仰面便倒,如一截枯木,折断得干脆利落。水泥台传回一声闷响,跟着是澎湃无序的千百种噪音。吕晓如凭感觉判断,那是铁棍与骨头,皮鞋与肌肉,膝肘与前胸之类的阵痛。他只能凭感觉判断,因为一副铐子落到他的太阳穴,而后落到他的手腕与脚腕。他被夸张地扭曲下去,身子斜向一边,脑袋垂向一边,犹如老鸡啄米的架势。不过他早已习惯,像这类右肩与左脚相靠的姿态,只有闲散在外的人们,才会少见多怪。他看不见浏羊女与新闻记者,当然还有拳头与铁铐的主人。其它感官也很快麻木。只有耳朵,毕竟听得些声响,包括照片被当场曝光的余音。

吕晓如盯紧一面镜子。浏羊女已经模糊,别的影像也是。他顿得一顿,不觉闭了眼睛,尽情追踪一朵玫瑰。玫瑰虽遭变故,却在下一个花季,更加骄傲地开放。玫瑰就是浏羊女,浏羊女就是玫瑰,她们的心灵、容貌与芬芳,无不相通相惜。

撒达飞天说,你居然又做梦了,这可是七年来的头一回。

吕晓如说,你怎么知道?

撒达飞天说,我有全息扫描的仪器,当然清楚你那点把戏。

吕晓如说,那也无妨,不管梦与不梦,她都是最美丽的女子。

撒达飞天轻笑一声,镜子的屏幕重新闪烁。浏羊女倒在地上,没有呻吟,没有呼吸。待得澎湃无序的声音完全消失,她被一只手提起来。手臂很细,很白皙,一看就是奶油小生的手。吕晓如大叫:韦正光?它却仅是一只手,手提了一朵玫瑰,嘀溜溜旋转不停。吕晓如全方位去看,玫瑰的绿叶无存,长发无存,针刺无存,色彩、花蕊与芬芳,统统无存。他分明瞧见一具骷髅,或是吊死已久的躯壳,水气丧失殆尽,血色丧失殆尽,甚至是一身骨骼的轮廓,也变得不伦不类。吕晓如惊问:你是谁?一只手狞笑着说:你的玫瑰,他们的反腐巾帼。吕晓如怒喝:你给我趴出来。那只手却不再回话,只管将玫瑰倒提过来。吕晓如更加清晰地瞅见一对眼珠,死鱼的那种,虽是浊黄不堪,却也反射了僵硬的白光。

吕晓如一拳擂过去。那只手却先飞走,尸体抛到九霄云外,镜子也在瞬间隐没,一切都定格回一副背影。

这不是真的,吕晓如说。

没有什么,会比全息探测的画面更准确,撒达飞天说。

你有意破坏我对她的印象,居心何在?吕晓如问。

是她的结局本来如此,你又何必自欺欺人。撒达飞天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