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之3

2010-01-13 08:40

 

吕晓如继续飘飞。他以固有的经验,把一程路途叫做时空隧道。隧道之外的宏大背景,一直显得空寂。耳边不闻风声,眼前不见浮云,当然也没有蓝天与大地的概念。可是黄沙出现了,铺天盖地而来,似乎席卷了大半个宇宙。黄沙不似五千年前昆仑山北的那种,也不似一般意义的沙尘暴。黄沙完全像是魔鬼撒旦的形象,披散了卷发,张大了血口,伸长了舌头,大有吞噬一切的气势。黄沙扫过山峰,山峰瞬间崩裂。黄沙扫过江河,江河顿时枯竭。至于花草与树木,根本值不得它有意一瞥,便在这整体的氛围里,不知不觉化为灰烬。

吕晓如甚至瞧见,空气与影子也不能幸免。空气本不为他所见,现在却以一个个膨胀了的分子显现。分子一旦膨胀开来,竟不是科学中的本无生命的粒子。分子原来像地球,像银河,自有繁茂的万物与天地。分子中的巨鲸,远比东海南海的庞大。巨鲸却追随了分子,所有山川草木也随了分子,一古脑儿没进黄沙的齿缝,绝无半点回响。也就是说,无数的分子毁灭,其实是无数个鲜活的世界毁灭。黄沙卷进空气与影子,也便卷尽无量无计的生命。

吕晓如倒抽一口凉气。他大致看出,这是在地球上肆虐的黄沙,漫漫黄沙下的一些影像,或是南极的冰山,非洲的峡谷,浩翰的海洋。

那么谁还能够幸存?他喃喃自问。

没有,谁也逃脱不得。撒达飞天说。

吕晓如激动起来:住口!浏羊女不能,飞天却能!

撒达飞天说:我当然能。谁又伤得了我?

吕晓如说:你算是什么东西!我是说敦煌飞天。

黄沙持续疯狂,由南而北,由东而西,渐至戈壁的敦煌。敦煌原有的黄沙纷纷避让,埋沉多年的河床,泥土,古墓,城堡,俱于刹那之间显现。吕晓如叫道:飞天,飞天。飞天应声而至,在一面绝陡的石壁上,一洗千古的沧桑,丰腴如初,婀娜如初,当然也鲜活如初。吕晓如说:果然,你是我心目中的仙子,岂能惧怕了魔鬼?飞天不语,只是沉沉的回眸一笑,笑意里似乎无限凄凉。吕晓如说:你过来,我们一起走。飞天才摇一摇十指,黄沙骤至,陡头将她包裹。

吕晓如怒指黄沙:都说魔高一尺,道高一丈,你就不怕报应?

黄沙洋洋自得:你且慢慢欣赏她的模样,管叫你大饱眼福。

黄沙的速度锐减,一粒粒尘土悠悠飘荡,放纵一时的呼啸,也转为如歌如诉的呜咽。一面绝壁浮出,如一张帆,徐徐从天外滑进。飞天尚在其中。远远瞧去,她似载歌载舞,好不悠游自在。近到眼前,却正一阵紧似一阵抽搐,一层紧似一层剥离,血肉淋漓之至,超出凌迟之刑的许多倍。吕晓如更为惊讶地发现,原来死也并不容易,死也不能一了百了。诚如飞天,她竟有千万重身体,更粗糙的一重解体了,更细腻的一重还得接着。她的生命是层层灭尽的,每一层死亡的过程,又都无限地漫长。她的意识却始终清醒,清醒于每一重身体的裂变,绝不会因为疼痛而失去知觉。

吕晓如哭道:竟因何罪,要受如此之苦?

飞天痛入骨髓,痛进她自己的全副身心,根本空不出半分念头,来搭理一句问话。

黄沙说:你这叫兔死狐悲,她本为你而死。

吕晓如说:我不过是欣赏一幅壁画,进而欣赏仙子的神采,罪亦在我,与她何干?

黄沙说:等你恢复到一亿年前的记忆,你就知道这一段因果。

吕晓如不忍再看,捧起双手半掩了眼睛。却听得黄沙一声吆喝,飞天一声惨叫,一切俱无踪影。吕晓如松手后最末的一瞥,仅是飞天千疮百孔的一具僵尸。它比浏羊女的那具,还要恐怖与丑陋。惨叫尚且回荡在耳畔,却似杀猪般的哀号,粗浊,怪异,依稀还腥臭连连。

 

那时不是这样的,那时她和浏羊女一样亮丽。吕晓如喃喃自语。

那时他们在漫漫黄沙中穿行,突然看见一面绝壁上的飞天。绝壁的一半都陷进黄沙里,另一半遍体鳞伤,却烘托出一尊完美无瑕的女神。浏羊女萎缩已久的身子顿时长出一截,红霞重新回到她的脸上。她如燕子一般掠过,一串儿红尘跟她一道飘扬,犹如飞天裙裾下的浮云。吕晓如踉踉跄跄追赶,同时大叫:你弱不禁风,何必这般折腾。浏羊女回头来说:我已重生,即似涅磐之后的凤凰,你不必担心。

吕晓如大吃一惊。一分一秒之前,她还心如死灰,百病缠身,并且疲惫羸弱得要死。这会儿一反常态,是不是回光返照?他泪如泉涌,泪眼模糊之中,似已看到她存留人间的最后一瞬,即是仆倒在飞天的脚下,从此不再醒来。她是为逃婚,才和他一起来到大漠。她要嫁给吕晓如,她的父母却要她嫁给韦正光。她看看抵挡不住,就一气儿跑出来。她扔给他们一句话:我生是他的人,死是他的鬼。他们也硬梆梆地还回来:那你就作他的鬼,永远都不要回头来。

他们梦想一个桃源,与世无争,知足常乐。他们寻到一座小城,城主说:他们打过招呼,你们不得在此停留。浏羊女问:他们是谁。城主说:你的父母,赤龙国的封疆大吏,你们当然知道。他们寻到首阳山,当年伯夷、叔齐不食周粟的地方。浏羊女用树叶做了两顶帽子,用木头做了两双拖靴,他们双双穿戴了,相顾一笑,说既没踩他们的土,也没瞧他们的天,他们还有什么奈何。地保却很快来了,说昌平党一统天下,凡是有水有草木的地方,都是赤龙国的领地。浏羊女问:那么没水没草木的地方呢?地保说:那是死路一条,自与我们无关。

浏羊女一把抓了吕晓如的手,一头扎进大漠。大漠与水草接壤的地方,有许多探头探脑的影子,各各眨动骨碌碌的寒光。浏羊女回望一眼,指天立誓说:回去告诉你们主子,我既不会求饶,也不会去死。他们齐蓬蓬地发笑:可你并没有第三条道路可走。浏羊女说:学老子当年,骑青牛而西。

浏羊女抖开一领紫袍,将自己和吕晓如裹了,健步如飞。紫袍绵延不绝,高高飘扬在尘沙之上,果如东来西去的紫气。一群人看得傻了,回头去说老子的青牛复现,接住二人去了。

他们在大漠中穿行,吕晓如跟在她的后边,感觉她沉毅如水的气势里,脚下只有黄金铺成的金光大道,头顶只有天女抛撒的春花秋叶。他融化其中,一向卑弱的底气逐渐豪壮,再弥漫开去,韦正光与一对封疆大吏的颜面,一下子黯淡无光。他不过是个农民夫妇的儿子,苦苦挣扎多年才混得个电视主持人的身份。也许仅仅是因为一向发自肺腑的评论,他竟赢得一个贵族女子的青睐。可是这一点东西,在昌平党党首的眼里,最多算得他延伸出去的喉舌或爪牙。

吕晓如说:因为你,我陡地增添了力气。

浏羊女说:可是原谅我,我已力不从心。

浏羊女慢下来,然后一跤跌倒。吕晓如抢到前边扶住,才见她一向清澈的眼波已经昏暗,眼角的尘沙与血丝映衬,构成黑不黑灰不灰的斑驳图案。吕晓如说:坐一坐,我们不急。浏羊女斜靠了他的肩头,转眼酣睡过去。吕晓如揽在怀中,极尽豪壮之气,一边细心以呵护,一边对抗愈益狂怒的风沙。紫袍不再是紫袍,而是一络络抹布,才从泥泞里拖出来,又被硬生生地风干。他想吻她一吻,嘴唇还没碰上,尘沙却先掉下去了。尘沙完全笼罩了她的头脸,她已是一个灰头土面的泥人儿,好像才从五千年前的沙地里刨出来。吕晓如瞧瞧自己,其实和她一模一样,他们除了被强大的风沙同化,别无它法。

可是我们决不能坐以待毙,吕晓如说。

他重新聚集先前的豪壮之气,正的一面从一个女子的勇猛决绝的架势里来,负的一面从几个权势人物炙手可热的火焰里来。他在阴阳两气的彼此催化之下,一只拳头格格作响,一副牙齿格格作响。他空出一节指头,指指天,指指地,而后说:我处天地之间,决不做任何力量的牺牲品。他再学学释迦诞生之初的情境,朗声又说:天上地下,唯我独尊。

风沙的力度骤减,微风轻扬,依稀有湿润的水气。他似睡非睡之际,感觉身体最快地膨胀开去,大有包裹六合,气吞宇内的威势。无论沙尘如何汹涌,都局限在他的脚下奔突。赤龙国只是一粒尘埃,地球和人类都是,包括太阳系与银河系,也许都不过是他大腿上的一根毫毛。他曾尝试着找一找韦正光的影子,还有她的父母。但无处可得。他微微一笑:它们显然只是微生物下的微生物了,哪里值得一提;如果他偶然想要一提,那他就是降低了无数重身份;如果它们居然想到他,即已造下无数的罪业。

浏羊女说:水。

吕晓如没有水,便咬破手指喂给她几滴血。

浏羊女说:我活不下去了,我果然只有死路一条。

吕晓如说:你这只是梦中的胡话,我肯定不会在意。

浏羊女说:我居然喝了你的血,我还能不清醒?

吕晓如背了她,一步步向西。浏羊女执意下来,挣扎着自己走。她不再提到水,或是食物。她也不说一句话。吕晓如明白,她其实已经说尽唯一的意思,就是一路走去,一直走到死。他转念一想,这也不错的,这叫殉情,悲壮而崇高,他们也不虚此生与此行。可他渐渐有些失望了。她浑身上下,只凝结成一个绝望的符号。符号里没有生的意志,也没有赋予死亡以些许意义,甚至没有夹杂半点关于他的存在与否的信息。

她是空的,他说,可是我呢?

他左思右想,到脑筋再也转不过弯的时候,陡地抱定一念:就这么陪着她走,因为陪她而陪她。

然而绝壁与飞天显现了,在两个人的生机都快丧失殆尽的最后时刻。浏羊女乳燕一般掠过,紫袍的泥泞与尘土纷纷散落,紫袍在夕照的反射下,凌空跃起一道彩虹。

吕晓如竭尽全身力气,也没能跟上她。他模糊的泪眼里,她的背影嵌进绝壁,嵌进飞天的形体里,而后就只有飞天,全没有她的半点踪迹。吕晓如记起祝英台与梁山伯的故事。他想如果绝壁真是她的坟墓,他也一头撞进去,再和她化成一对蝶飞出来。

吕晓如冲到绝壁跟前,即见飞天的脚恰好齐了黄沙的高度站立,飞天的衣饰、发髻与色彩,竟似刚刚刻绘过的,并没被任何力量伤害。可是浏羊女呢?吕晓如反复呼叫她的名字,声色极是悲切。飞天忍俊不禁,扑哧一声笑起来。

吕晓如惊问:你是人呢,还是鬼?

飞天说:我是飞天。

吕晓如说:敦煌的飞天从来都笑不出声来。

飞天说:如果她和浏羊女是一个人呢?

吕晓如似懂非懂,赶紧揉了眼睛再看,她果然是浏羊女。两年前初见,她就是此时的模样。此时她轻轻一旋,身影背后的飞天,居然和她完全一样。吕晓如牵了浏羊女的手,只管对她憨笑。她也以笑应答,两人就站在飞天面前的黄沙里,彼此凝视对方的眼波。吕晓如恍惚见得,她的今生是浏羊女,她的前世可能就是飞天。浏羊女一边点头,一边对飞天暗示,当初她的形象给雕刻到这里来,就是为了今日,重振爱情与性命的生机。

吕晓如说:咱们还走不走。

浏羊女说:当然要走。

吕晓如说:往西还是往东。

浏羊女说:你只管跟了我走。

吕晓如再次紧跟,一路往东。东方有水有草木,也有韦正光与一对爷儿们。吕晓如惴惴地想问:我们是不是要向他们屈服?但他及时打住了,他只需依据她的步伐,即知她要把爱情的小屋,堂堂正正搭建在众目睽睽之下。她的步伐还告诉他,我们是我们自己,我们自有生存与发展的权利,又不需要他们施舍,自然也用不着逃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