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之4

2010-01-13 08:41

 

浏羊女回到昌平党的总部。她父亲打电话来说:还回赤龙城来干什么?她说:我是财务主任,自然要回来。父亲说:韦正光那边呢?她说:他作他的副主席,我作我的主任,彼此各不相干。韦正光恰好从办公室外经过,趁势走进来说:私人的事各不相干,公家的事还得和你商量。浏羊女搁下电话来正襟危坐,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。韦正光说:扶助基金会缺个领头羊,你有没有这方面的人选?浏羊女说:吕晓如最合适,就怕你不敢要。韦正光大喜:他如果肯来,必使我们这个最穷的基金会,眨眼变成最富的。

吕晓如从电视台借调到基金会,作了副主任。主任是韦正光,算是兼职。

不出一个月,吕晓如争取到最大一笔实物捐助,属高科技产品,从国外来,价值好几个亿。产品从轮船上下来,再由几十辆大型汽车装运,浩浩荡荡一路,径直往赤龙城来。韦正光对基金会的全体人员说:吕晓如劳苦功高,我们不仅要重奖,还要学习他。

汽车队却打电话来,问东西下载到什么地方。韦正光说个地方,对方大笑,说那地方塞得满满当当,也装不下货物的十分之一。韦正光大急,到底想起向部队求助。部队某个大型仓库的主管很客气,却又很坚决地拒绝,理由是军方不管其它部门的事,你们还得自己解决。韦正光请求再三,主管不耐烦了,索兴重重地砸下电话。韦正光又找主席,或是其它部长与将军,他们都答应帮忙,却都没能说服一个倔犟的主管。韦正光瘫软在沙发里,战兢兢的问汽车队,明日里再拉来行不行。汽车队说,晚一刻也不行,他们务必最快地卸了,再去赶运另一批。汽车队一遍接一遍催问,国外也打越洋电话来频频告急。基金会灯火通明,全体员工通宵达旦待命,却迟迟找不到着落。

韦正光大叫:浏羊女。

浏羊女问:有什么吩咐?

韦正光说:这事儿你必须在十分钟内解决。

浏羊女说:有能人你不找,却来找我消遣不成?

韦正光说:你救救我,除了你实在无人可为。

浏羊女说:还有吕晓如,你先找了他再说。

韦正光一拍脑袋,急忙冲进吕晓如的办公室。旁人说:他多喝了两杯,正蒙头大睡。韦正光摇醒他,说你干的好事,赞助搞来了,却找不到置放地!吕晓如指一指其它人,倒头再睡。韦正光再次摇醒他,说其它人都尝试了,没有能够奏效的。吕晓如一骨碌爬起来,问一问情况,立即索要仓库主管的号码。韦正光双手一摊:这人是没指望的,还是想想别的途径。吕晓如大怒:他能是何等人物,岂敢见死不救?我偏偏只是找他!

吕晓如拨通电话:仓库怎么样了?

主管说:我们没有这个义务。

吕晓如把桌子一拍:你给我听着,你们是赤龙国全体公民的军队,如果你们不能解公民的燃眉之急,公民还将养你们作甚!你好生给我听着,十秒钟内作出决定,半个小时内腾出仓库!

主管说:你是谁?

吕晓如说:吕晓如,公民中最普通的一个!

主管说:好的,我立即办,保证不辱使命。

电话那头响起军号声,许多人被紧急动员起来。吕晓如对韦正光说:过去两三个人辅助,其余的都回家休息。韦正光一把拉住他的手:走,我请你喝酒,咱们一醉方休。吕晓如说:除非浏羊女作陪,否则不去也罢。

三人来到赤龙城最豪华的宾馆,浏羊女靠了吕晓如坐。韦正光斜斜地瞧去,即见一对儿剪影,如胶似膝。韦正光说:今儿有佳人在侧,我们不如也学曹操,论一论天下英雄。吕晓如说:天下之众平平,足当英雄者,就你我两个。韦正光说:我却只有燕雀之志,至多想望个半壁江山。吕晓如说:半壁何用,唯有一统天下才好。

韦正光暗自一惊,同时捕捉到一对精光,从吕晓如的双眼逼出。精光如剑,寒气立时笼罩了全身。他感觉自己一下子虚怯,渺小,萎琐,最多算得一抹草芥或蛛丝。他却无限壮大,不啻装下一个副主席的世界,而且装了天下,也不满不溢。浏羊女闲坐一旁,明亮的眸子里只有主持人,绝无一个上司的半点影子。韦正光益加明白,当初她宁愿和她父母撕破脸皮,也不要嫁她,必是早就认定,天下决非韦某人的天下,而是吕某人的天下。他想起林肯的老婆,她最终选择一副丑陋的面容,即是坚信这面容天生就是总统的面容。

二人推杯换盏,双双海量,双双都没有停歇下来的意思。

韦正光说:兄台奇人,我算是大开了眼界。

吕晓如说:兄亦不赖,毕竟已经把握了半壁江山。

韦正光说:酒逢知己千杯少呐。

吕晓如说:下一句却是,话不投机半句多。

吕晓如还要接着喝,浏羊女说好了,有些酒值得喝,有些酒不值得喝。韦正光问:那你说今晚的酒,值不值得喝?浏羊女并不理他,只管拉了吕晓如扬长而去。韦正光喊道:吕兄莫急,咱俩还没尽兴。吕晓如说:美人已去,我留又何益。

韦正光望定两个背影,在五步之外重叠,切合,很快溶化为一体。而后是混沌的天地之上,一个女人掌控一个男人,一个男人掌控一个世界。女人偶尔吐一口痰,痰沫飘落的所在,即是韦正光的所在。

数日后韦正光出差在外,忽地打个电话给吕晓如。吕晓如说没事儿,我帮你办了就是。

数日后吕晓如走出办公室,两个高大威猛的身影挡住他。吕晓如问:找我有什么事?他们拿出张照片对他晃一晃:你是不是这个人?吕晓如说:是又咋样?他们大笑:这就对了。两个影子如虎,一左一右扑进。拳头先至,直砸他的太阳穴,他啊呀一声便倒。接着是几脚,脚脚都踢中要害。吕晓如料定遇到劫匪了,正待高喊救命,嘴巴却被捂上。

他躺倒在黑暗之中,眼前是一条绸布带子,身下是汽车的底座。他突然一喜,感觉这是警车呢,他素与刑律无关,他们最多闹了一个误会。车子没走多远,许是从昌平楼出来,经过竹园十号,再滑出几百米而已。吕晓如甚至闻到浏羊女的芬芳,是从她办公室的门口传出的,现在还没完全飘散。说不定她早看见他了,他一旦经过,她自然也能感觉到某种特殊的味道。他不禁一笑:咱们具有身心的双重感应,哪能不作这世的夫妻?爱巢就在竹园十号,他才经过的,那种混合起来的气味,足够他受用一辈子。

汽车停下,吕晓如被推出来。没有自然光,只有几束强烈的电光。若干人影闪烁,都著了制服,制服各不相同,显然分别代表了不同的力量。吕晓如一眼认定,其一来自昌平党总部,其一来之赤龙国的检察机关,其一来自赤龙城的安全体系。吕晓如说:天大的玩笑呢,我居然给弄到这里来。他们把桌子一拍:你小子少装糊涂,而今只有从实招来!吕晓如说:借个电话,我要先和韦正光与浏羊女联系,他们不能不知道我的下落。他们把桌子一拍:你以为你是谁,他们都在等待你交代问题。

话题集中在一笔五百万的款。五百万是维修费,根据那笔最大的捐赠合约,它该划拨到捐赠单位的账户。划拨时间将至,韦正光不在,韦正光就打电话叫吕晓如先划出去,而后等他回来再补一个签字的手续。当时吕晓如说:没事儿,我帮你办了就是。当时韦正光说:只要是你出面办这事儿,我一百个放心。

几个人影在强光背后闪烁。现在他们异口同声地强调:你根本无权动一笔巨款,一旦动了,就触动了关于贪污的刑律。吕晓如倒抽一口冷气,他记起一个阴恻恻的声音,即是韦正光打给他的电话。表面上很热烈,骨子里却暗含了杀气。他曾有所警觉,也曾和浏羊女说知。浏羊女说:合约是你签的,捐赠是你争取的,你当然不能违约。吕晓如说:万一他设了个套,咱们一不留神就陷进去呢?浏羊女说:他胆敢对你下手,我就有办法对他下手。

浏羊女却不知去向。审讯延续将近一年,她都无影无踪。法庭上也是。法庭上的证人只有韦正光,他的证词即是警察的证词,他的控诉即是检察官的控诉。法庭的判决主要是三个字,杀无赦。

吕晓如被打入死牢,死牢在爪牙堡。吕晓如对它的第一印象,是高喊报告时的那一脚。他已经竭尽全力了,他们还是给他一脚。这一脚直透心窝,直到八年后的第二脚,他都不曾忘记。

吕晓如戴了重枷。枷的上头是一道钢圈,不松不紧套住他的脖子。钢圈与一根钢管接头,接头处是一把铁锁,便使两头约略有些活动的余地。钢管从颈部往下,直插两脚之间。之间也有一把锁,铐紧一副铁链。铁链一尺有余,两头各有一道小些的钢圈,分别套住两个脚腕。吕晓如试一试钢铁的重量,约摸一二十公斤。他还能走的,在方圆十步之内,可以迈碎步,像小脚女人一样,莲步轻移,一波三叹。不过他不屑于此,他宁愿学僵尸,双脚同时起落,这样倒可显得气派。他还记得戈壁滩里的某种气势,那是顶天立地的。

监狱专门安排两人照顾,据说死囚依旧是人,临行前还得有一段路好走。几天过后,他们乐滋滋地报告:此人心态平和,温文尔雅,并不难伺候。几天过后换人,来人满脸疤痕,目露凶光。吕晓如点一点头,算是招呼。他却径直过来,狠狠掴他一个耳光:你算是哪般货色,居然敢对我无礼?吕晓如笑道:我是韩信,自受得胯下之辱。来人说:好得很,好耍不过人耍人,我就喜欢你这德性。

吕晓如给上了背铐,本来还可自由活动的双手,现在也给反铐到背后。来人将馒头一脚踢过来,馒头在泥泞地上翻几个跟斗,停在混和了大小便的垃圾里。吕晓如俯身下去,竭力伸长脖子和嘴唇。他把前胸与额头都贴紧在地上,而后一寸寸蠕动双唇,终于将馒头叼住。来人大笑:好一个饿狗扑食呢,不如再来一回。来人一把抢过馒头,向空中抛出一道弧线,它就落到了厕所的旁边。吕晓如扭头便去,重新摆出一系列高难度的造型,再一次叼住馒头。他咀嚼馒头和它捎带的尘灰、草根,以及大便小便的残物。来人问:你嗅出了什么。他说:浏羊女的体香。来人又问:你吃到了什么。他说:能延续生命的物什。来人问:你还准不准备刷牙。他说:当然要刷。

吕晓如反手将两截筷子绑了,再将牙刷绑上去。他凑近厕所流出的水,扭头拧腰,双手持了筷子的一端,另一端的牙刷堪堪递进他的嘴里。来人说:这可是普天下绝无仅有的,不刷也罢。他说不可,浏羊女不会答应。

来人扑通一声跪下:我才是十恶不赦的死囚,你却绝不该死。

吕晓如背身过去拉他起来:即使我死在你的手里,我也视你为兄弟。

来人说:你如何历炼了这等胸怀?

吕晓如说:在大漠,在飞天和浏羊女那里,当然也因为有人要一心置我于死地。

来人说:那人曾经传话给我,只要取得你的性命,即能保得我的性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