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之5

2010-01-13 08:42

 

吕晓如不断上诉,不断面临重审。七年后终审,说是改判死缓,权且留下一命。

浏羊女不期而至。她既没胖得一些,也没瘦得一些。吕晓如头晚的梦,即已预兆她的到来。梦中她驾一片云彩,从天空冉冉而降,双手捧一把拂尘,似能荡尽天地间的一切尘埃。

吕晓如隔了铁窗,一眼瞧见她眸子的深处,融贯了一段风雨兼程的道路。吕晓如说:最苦的是你。浏羊女说:知我者是你。吕晓如说:若非你,我已尸骨无存。浏羊女说:可我不只想救了你,而且想要毁了他。

她说他刚经过她办公室的门口,她就感知到某种特殊的氛围。味道不再是来的味道,而是变异了的,遭遇侵袭了的,预示无穷后患了的。她在刹那之间断定,只有一个人,才可能真正对他下手。她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,她当即打电话给他说:今晚咱们喝酒,我请客。韦正光说:荣幸之至呢,可我在外边办事,未必赶得回来。浏羊女大怒:你不过在百米之内,你跟我装什么糊涂。

韦正光在她限定的时间赶到,既没提前一分钟,也没延后一分钟。他瞧见她的第一眼,即知她不再属于别人,而是属于他自己。

她一身红装,是她当初才来昌平楼上班时穿的。那时他双眼一亮,说你真像飞天,敦煌的飞天。浏羊女把眼睛一瞪:我即使像飞天,也不该由你来说。韦正光打一个寒颤,他发现自己的心头飘出好几股无形的烟,它们是他的三魂七魄,它们不再在他身上呆了,它们都随了飞天。飞天那种天然的冷傲之气,即似霍尔金说过的宇宙中的黑洞,没有什么可以逃过它的吸引,包括光线,时间,以至他韦正光的魂魄。他从来最自信的一点,即是到昨天为止,还没有哪一个女人,可以不在他的面前就范。然而今天,她却改变一切,包括过去本该持续延伸的历史,以及从此以后的道路。韦正光说:我曾当面任命你的父亲,你应该知道我。浏羊女说:他是俗不可耐的极品,我从没正眼瞧过。韦正光说:下班后逛街,我送你一套更漂亮的红装。浏羊女说:此后我不会再穿红装,也不会再喜欢这种样式。

现在韦正光如约而至,一眼瞧见那身红装,或已胜过朝霞与飞天。他试探着过去,预备挨了她坐下。浏羊女推他一把,他便跌坐到对面的沙发。她倒满两杯酒,说不醉不散,不醉不算好汉。韦正光频频举杯,杯杯见底。浏羊女好像先醉,头脸恹恹埋伏在桌沿,两颊绽放一朵硕大的桃花。韦正光轻手轻脚过去,再小心翼翼俯下前身。他的嘴唇正待吻上她的脸庞,她却反手一掌,端端击中他的左脸。她说老娘还清醒得很,你既没依言醉了,却想来吃天鹅肉?

她继续说:喝,喝,喝个通宵达旦,而后送我回竹园。

韦正光说:我喝,我先醉了,由你送我回去。

韦正光一边拍打右脸,以示自责之意,一边大喝特喝,直到三个瓶子碎成一地玻璃。

韦正光一觉醒来,发现自己正躺在某家宾馆的床上。浏羊女端坐窗前梳妆,一袭白色衣裙,素淡袅娜如亭亭荷花。他再瞧瞧自身,衣被略显凌乱,四肢松软无力,似乎冲动才过,此时又想勃发。他一阵狂喜,眼前立即浮现佳人俯身于胯下的极景,他似醒非醒,她似醉非醉,云雨于巫山之巅,双双死去活来。死却不是真死,死是他忘记这世间的一切,包括这个冠冕堂皇却又狗屁不值的副主席职位。他和她并肩飞起,越过天地之间的废墟,回归到无牵无挂,无尘无累的彼岸。他曾回头来一望,这人间,这赤龙国与赤龙城,全是沼泽一片。幸亏一个飞天般的女子,带了他的魂魄与机体,险险地躲过一场劫难。

韦正光一边招手,一边发出嘘声,示意她坐过来。浏羊女一动不动,雕塑一般的背影,显然就是敦煌壁画里神动而形不动的飞天。韦正光挣扎着起来,头昏脑胀之际,刚才如仙似幻的感觉突然消失,他终于捕捉到最为理性的一丝判断:这婊子还不是他的,这裱子还想着别人。他摇摇晃晃过去,说一切还来得及,晨光里的快感可能更好。将近未近之际,他盯准一对凝固了的香肩,和一副柔若杨柳的腰肢,径直扑过去。他每一个细胞的能量都贯注到这一扑一剪之上,他相信自己就是老虎,狮子,或者某种不可抗拒的雄性力量。对方纵是飞天,此刻也是小鸡,小鸟,或者处子一般的玉兔。他没想到这切近距离的凌空一扑,竟会扑空。重心不由他自己,而是由了空气与大地。他前额撞上窗沿,两臂击碎玻璃,然后仆倒在地,抽搐成一只拦腰截断的蚯蚓。

他还没来得及呻吟一声,前领又被提起来。他闻到一股冰清玉洁的芬芳,来自女人或飞天的手臂。他足以由此及彼,想及全裸的一具胴体,因此热望并不因为疼痛而消退,反而更见得高涨。他却看见一把比首,冷森森发出寒光,直接晃荡在他的头顶。比首在浏羊女的右手,她的左手依旧提紧他的前领。

她说:你知道我是谁?

他说:飞天呐,我的飞天。

她反手一砸,比首的铁柄正好砸在他两眉之间。他大叫:打是亲,骂是爱,只要不破相就成。她说:如果不答应一件事,我连你的小命也要了。他笑道:女人的名字就叫软弱,你不用拿这套来吓唬我。她手腕一抖,刀尖直接划上他的脖子。一抹血丝骤现,他似乎还听见了汩汩而下的脆响。他惊呼:血光呐,见血光了!她冷笑道:血光只算个开头,我还能将你大卸八块。

韦正光一下子清醒,此前因她而走失了的魂魄,现在又都回到身上。他们对视良久。他同时瞥见两个影子。一个是她,一个是吕晓如。他开始确信,唯因后者的某种顶天立地的气势,她才死心塌地的跟他。他也欲确信,他既是这小子的上司,又实际掌控了半壁江山,他更有资格和底气去成就一种铺天盖地的派作。他轻轻将头一摇,酒气已远,血腥不再,疼痛与久已有之的隐秘心结,似乎也荡然无存。他高挺一颗头颅,目露精光,面带视死如归之气,似要将她生吞活剥,或是将其一切棱角与锋芒,都消解于无形之中。

她却无动于衷,她眼里的两个影子。一个已陷身于黑暗的角落,却能照耀宏大的天地,尤其是她的全副身心。那么另一个男人的任何做作,即使真有实质性的力量,也不过是晨露或流星,一闪而过,一闪而无影无踪。她的眼神逐渐紧缩,最终只是比首、血光与一命抵偿一命的杀气。

韦正光挺立半晌,突地瘫软。浏羊女丢他在地上,顺手操来纸笔,要他立即签定一份证明。证明的日期是在吕晓如拨出那笔款项之前,证明是说韦正光不在的时候,他先已委托吕晓如全权代替他的职责。韦正光一一照办,然后签下姓名。

浏羊女说:可以趴出去了。

韦正光说:我要做到的事,你任何招术都不灵。

浏羊女说:这一招不灵我还有下一招。

韦正光说:关键是我有一班人,人又控制了所有机关,谁也不敢信你。

浏羊女说:叫你趴出去就趴出去,用不着胡乱罗嗦。

韦正光落荒而逃,出门前回头一眼,她一袭白衣的背景,映衬出两朵醒目的黑花。一朵点缀在她的肩头,一朵缠结在她的发髻。窗外晨光黯淡,阴云四起,肃杀而悲凉。地上的一套红裙,已被裁剪成碎布,还夹杂了几丝暗红的血液。血液从她的一个指头流下,血液分明地告诉他:如果她给吕晓如送终,她必同时给韦正光送终。

 

浏羊女隔了铁窗,说我给你唱一支歌,词由你作。

吕晓如说:走一程转折的路,跌跌撞撞找归宿。归宿却是,八年之后隔窗哭。

浏羊女清唱,一遍接一遍。歌声苍凉而悠远,似已穿透爪牙堡的每一个角落。有警察全副武装过来,说唱什么唱,接见了就走。浏羊女不理不睬,依旧清唱。警察想来拉她,和他同室的死囚却突然伸出头来:想唱就唱!谁要反对你,我们就反对他!爪牙堡的囚犯都吼起来,都说好久都没听过云雀的歌声,怎能一下子消息。死囚高呼:打倒警察。其它人一同高呼:打倒警察。死囚高呼:打倒一切禁令。其它人一同高呼:打倒一切禁令。警察一溜烟跑开,电棍对着空气放电,偶尔一棍,居然戳中他自己。

吕晓如说:好了,听你这一回唱,我虽死亦足。

浏羊女说:如果不能保你出去,我就自个儿进来。

浏羊女的歌声消失,人却在三个月后再现。她被关在吕晓如的隔壁,吕晓如听得见她轻匀的呼吸。因为这呼吸,他恍惚看见她八年来的道路,是一个孤弱女子与一个强大集团的争斗。对方是一群蛇,她却只是一只兔子。兔子贸然宣战,兔子甚至要从蛇群内里找到坚决支持的力量,自是痴心妄想。兔子的幻想本来是有根据的,兔子当初显然听他自己说过:如果世间还有我的良知,那必还有他们的良知;良知相通直至相融,即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。这话由他在戈壁滩的某一瞬间悟会,他看见她已奄奄一息,他便祭起良知的大旗,意图给她一点关于生命与生存的亮色。她曾复述一次,即是那次他与韦正光的酒后,她说她不相信区区一个小丑,便能颠倒黑白与乾坤。

兔子的呼吸异常轻匀。吕晓如问:我受苦则已,你又何必自蹈覆辙?她咯咯直笑:我在外边斗不过他们,我却可以制造乱子走进来。她说办法简单得很,她径直冲进韦正光的办公室,将一盆痰盂倒扣在他的脑袋。脑袋当即双重开花,一边是血花,一边是唾沫。花朵先耀晕她的双眼,然后才耀晕他的双眼。吕晓如大笑,两人一道大笑。死囚却哭起来:如果他死了,我岂不跟着送了性命?吕晓如说:你是死囚,与他有甚关联?死囚说:他说过的,只要我盯紧你,他就保我无事。

死囚从床底摸出一把比首,比首依稀闪烁点血光。血光刺进吕晓如的眼中,一会儿是漫漫黄沙,一会儿是万丈朝霞,一会儿又是敦煌飞天的一袭红妆。他一把抓住死囚:你老实说,你用它杀过谁。死囚连连摇头:韦正光拿来时就有血迹,或者是他杀过。吕晓如问:那他还说过什么没有。死囚说:他说有人用它来威胁他,他便要反转过来,用它来结果你的性命。吕晓如问:那你为何迟迟不见动静。死囚说:我想如果过早将你结果,我反倒要遭灭口之祸。

吕晓如抓过比首细瞧,血光真就映照了浏羊女的影像。他随机划破一根手指,他的血也便丝丝渗出。鲜活的血与枯干的血遭遇,立即水乳交融,难分彼此。那幅影像也更为分明,而且不再是一个,而是一对,其中包括他自己。

浏羊女静坐片刻,突地感觉身边多出一道身影。她问:莫非你已死去,连幽灵都飘了过来?

吕晓如说:我发现一把比首的血,其实就是你的血。

浏羊女说:我用它逼他写字,然后划几滴血吓他,谁知他趴出去的时候,居然顺手牵羊偷走。

死囚抢回比首,说我真是大饱眼福,瞧得一台好戏;如果你哪天麻木,我就用这血光来刺激你的神经。

三人各各酣睡,浏羊女却在半夜给叫起来。警察说有人接见,你必须走一遭。她说我谁也不见,我能因人而眠,因人而梦,早就乐不思蜀。

她却被强行带走。带到爪牙堡的贵宾室,她看见三个人影粘粘乎乎坐一排,中间是她父亲,左边是她母亲,右边是韦正光。

父亲说:我就你一个女,你岂能陷身在这里。

母亲说:他是囚犯,一辈子也洗不清,你岂能和他搅在一起。

韦正光说:跟我回去,我不计较你过往之过。

浏羊女冷哼一声,刷刷刷扯断三根长发,分别抛给他们三个。她说:我过去和你们没甚关系,现在更是一刀两断了,谁也不必再来和我说这些无聊的话。他们各自一惊,却又都装出稳如泰山的样子,反复拿了多种多样的借口来说。说辞随了口沫飘飞,有的是一块块软糖,有的是一根根绳索,有的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狞笑。浏羊女将它们统一归拢,又统一推回。它们弹到他们自己的身心,她的父亲开始咳嗽,母亲开始吐血,韦正光则脸红脖子粗。

稍顷,老头子怒火万丈,抡了巴掌就要劈过来。妇人却在这时仰倒,一口混合了血与唾沫的污物,直截截喷到韦正光的脸上。韦正光来不及揩拭,慌忙去扶她。不防老头子的巴掌避让不及,脆生生落到他的下颌。韦正光回头对浏羊女笑道:这些都该你来消受的,不料我来代替了。浏羊女大乐:你一心要作他们的女婿,当然要有这等孝心。

她父亲说:你再一意孤行,我就等于没养过你。

她母亲说:你再一意孤行,我就等于活不成。

韦正光补充一句:你再一意孤行,他的死缓就要变成斩立决。

浏羊女嚯地站起,并不看他们一眼,转身气昂昂而去。他们同时窥见一道背影,明显有超凡入圣的味道,人间的任何羁绊都像是望尘莫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