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之6

2010-01-13 08:43

 

几天后,有人通知吕晓如:你可以保外就医,手续都已办齐。吕晓如问:浏羊女呢?来人说:她本无罪,自然和你一起走。

死囚拉住吕晓如的手,说晃眼就是八年,不知此生还能不能再见。吕晓如说:你藏好那把比首,我们就有再见的机会。

浏羊女等在爪牙堡的门口,一只脚跨在门外,一只脚停在门内。很久不见吕晓如出来,她便收回门外的一只脚,掉头往号房走。警察慌忙拦住她:你是自由了的人,这里不是你的去处。浏羊女一把推开他:那要怎样才去得?警察说:除非你重新变成罪犯。浏羊女斜刺里跨出一步,左手顺势一挠,早已抢过他的手枪。她指定他的脑门说:是不是要我一枪打死你,才够进来的资格?警察面如土色,骨碌碌跪下说姑奶奶饶命,你想回哪里就回哪里。

浏羊女大咧咧返回,每一道门的警察都赶快放行,谁也不敢出声大气。她正待迈进先前那间号房,却见吕晓如站在隔壁的门口,死囚对他晃悠着一把比首,看看就要戳中他的咽喉。她飞身过去,一下子挡在两人中间,死死用枪抵住死囚的胸膛。死囚晃眼见得一只老鹰扑到,本能地横臂一挡,比首从她的头顶滑过,一抹青丝飘起,犹如放飞一朵黑色的玫瑰。

吕晓如惊问:你们要干什么?

浏羊女说:他要杀你,你赶快走。

死囚说:她要杀你,你赶快走。

吕晓如大笑,一手抢过比首,一手取过手枪,齐齐对了自己的脑袋说:如果你们要杀我,我早就死过一百回。

两人向死囚告别。死囚藏起那把比首,对他们深深一揖。

两人回到竹园十号,韦正光应邀而来。韦正光带来一只手表和一条皮带,都是名牌的,说是分别送给浏羊女和吕晓如,算是平和如初,彼此不计前嫌。吕晓如说:我这八年的代价,却又如何交代?韦正光说:你问问她,她让我在外边,跟你一样受煎熬。浏羊女说好得很呢,现在你们颠倒一下,你去作死囚,他来作副主席。韦正光说:名不正则言不顺,咱们还是好说好商量。

浏羊女将手表砸到地上,吕晓如将皮带断为两截,他们同时说:似你这副德性,我们誓不两立。韦正光起身便走,回头甩出一句话说: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。浏羊女呸出一口,茶水如注,直泻他的后脑勺。他不躲不避,只管若无其事的疾行。吕晓如颓然坐下,说这家伙历炼得更为老到,或已到了黑而无色厚而无形的境地。浏羊女眸子一闪,立知八年来的死囚,早把自由当成第一要义,其它的都可以委曲求全。她依傍了他的肩头说:不争也罢,我们就平平安安过日子。他说:万一他并不给我们机会呢?她说:那我就先将他打入死牢。

两人由北而南,在赤龙国的第二大城市召开新闻发布会。发布会上的记者来自全球,发布会的一切准备都在秘密中运行,直到正式开始时才首次公开。发布会上浏羊女紧随吕晓如一侧,次第展现一件件如山的证据。证据都与韦正光的罪行相关,其中任何一项得以成立,都足以置他于死地。证据之一是他炮制吕晓如案的录音与录像,证据之二是他贪污挪用巨额捐款的所有票据。吕晓如说:这都是她冒了生命危险才得到的,她是当之无愧的反腐英雄。浏羊女说:他因此而作八年的死囚,不能不说是千古奇冤。

记者说:赤龙国还是韦正光的天下,你不能不先藏起来。

浏羊女说:我曝光他的同时,根本就不怕曝光我自己。

记者说:舆论虽可支持你们一时,舆论却也可被打得一声不吭。

浏羊女说:只要天下人都知道真相,媒体的沉默也无妨。

记者们高呼:打倒韦正光!打倒贪污腐败之徒!打倒心狠手辣之辈!

记者中的一半却脱掉外装,清一色露出黑衣黑裤黑皮鞋。黑皮鞋大打出手,记者们作鸟兽散,所有留过痕迹的笔记本与照相机,全被捣得粉碎。他们除了捂住脑袋狂奔,什么也顾不得。黑皮鞋也对台上的一对男女下手。吕晓如在倒地前的一瞬,眼睁睁看见一朵鲜艳的玫瑰凋零,甚至尸骨无存。

吕晓如第二次走进爪牙堡,才生出一寸的头发,再次被推得一根不剩。死囚还在,死囚的比首还在。死囚抱了他的头痛哭,说我再不对你下手,他必对我下手。吕晓如说:那你杀了我就是。死囚说:我最想杀死的却是他。吕晓如说:如果他先对你下手,那么你的一切希望也就破灭。死囚说:可是只有你活着,才有可能最终要他一条性命。吕晓如说:她都去了,我哪里还想再活。

死囚陪他一个通宵,而后迷迷蒙蒙睡去。醒来时他刚读完一封信,信纸三四张,逐渐从他指尖滑落。他的身体一动不动,肌肉也绷得极紧,像是突然失去任何弹性。眼睛盯住一面墙,一眨不眨。墙在他的眼中变圆,犹似不明不白的飞碟,或似他白不白黑不黑的眼珠。

死囚拣起几张纸,渐渐拼凑成一些故事。他父亲听他再次入狱的一瞬,突发脑溢血死去。父亲先从媒体上看见他的消息,消息都说扶助基金会遭遇了惊天恐怖大袭击,主角却是一对狗男女。女的被打场打翻,男的是保外就医的罪犯,当然还送回监狱。袭击的方式在于窃取了赤龙国的最高机密,却又将这些机密泄露给大众。父亲气血攻心,当即大叫:天既亡他,天亦亡我!随后不省人事。

信由他的母亲写成。母亲说她刚刚学会吸毒,这毒瘾发作的感觉真他妈的爽快,既能见着老头子,也能见着吕晓如。母亲说有人叫她出一百万,而后可保吕晓如的性命。她说保他一条小命有什么用处,还不如统统拿去吸毒,力求全身的骨头都变成更精华的毒品。母亲似乎还夹杂了一张照片。照片上她袒露一条手臂,手臂上她正推一支针管,针管里的液体,泛发出神秘的黄光。母亲头发蓬松,满面污垢,嘴里且说且唱,好像还是《诗经》中的句子:首如飞蓬,谁适为容。或者是唱:各得其所,皆大欢喜。

死囚进一步推断,所谓各得其所,该是老妇人自己描述的,她的长子坐牢,她的次子成了黑社会的头子,她的小女成了卖身的歌伎。死囚依稀见得,老女人在照片里狂笑,吕晓如在墙壁前痴笑,他哥在聚义堂里朗笑,她姐在春宫图里媚笑,果然是皆大欢喜。

可是这信,谁又能在最快的时间里送来?死囚纳闷不已。

恰好他被叫出去。爪牙堡有一间秘室,死囚曾去过多次。其中一次是获得一把带血的比首,韦正光交给他的。现在韦正光又在等他。韦正光说:那杂种怎样?死囚说:发呆发愣,可能神经已经错乱。韦正光说:这样最好,决不能让他再弄出什么动静。死囚说:只要我活一天,我就看紧他一天。

死囚一天天看紧吕晓如,每到节骨眼上都要汇报同一句话:发呆发愣,可能神经已经错乱。

死囚决定做一个测验。他冲一泡小便在脸盆里,再加进口痰、大便、石灰、洗衣粉等等,搅和一阵子,然后端到吕晓如面前:这是腊八粥,你趁热喝下。吕晓如叫声好,仰了脖子就喝,一口下去,死囚都忍不住捏紧鼻子,他却狼吞虎咽,转眼间喝个精光,还伸了舌头反复去舔盆底。死囚一巴掌扇过去:你这下贱坯子,你还想不想要报仇?吕晓如呵呵一乐,端了盆问他还要。

死囚又摸出两根竹签,一根尝试着插进他的指甲。死囚暗想,十指穿心,总能将你刺醒。吕晓如呵呵一乐,反手抢了另一根,端端插进左手手背,右手则提了鞋使劲一敲,它便穿掌而过。死囚不敢再试,也不敢再瞧,他死死蒙住双眼,全身一阵接一阵抽搐。他说:完了,他已经死了,他和他的故事,恋人,以及家庭,统统已经死了。韦正光恰好撞见这一幕,他塞一把钞票给他:干得好,他就是你的奴隶,你想怎样摆布就怎样摆布。

死囚伴他七年,实在无法读懂一个傻子。傻子的变化只有一点,全身的每一器官,都显得浑圆。傻子有事没事都喜欢说两个词,一个是圆,一个是光。在傻子的眼里,剽悍的死囚是个圆,方正的墙壁是个圆,狱卒的电棍、手枪、铁链等等都它妈的溜圆。它们还都发出金灿灿的光,不是日光、月光或电灯光,而是来自天外,来自莫测的空间,来自某种神通广大的生物。死囚将这些词语和他的眼神结合起来,再将以往的所有细节结合起来,他突然想到那把比首,以及关于比首的一句话:如果你哪天麻木,我就用它来将你唤醒。

死囚拿出比首,在他眼前反复晃动。吕晓如呵呵一乐,除了说个圆字,并无别的异状。他又用铁刃在他的肌肤来回摩挲。吕晓如呵呵一乐,就像他突地变小,比首却突地变大,他变成了一个外星人,比首却变成一艘外星船。他坐了它,悠哉游哉,好不快活。

死囚僵立一阵子,忽地抓了比首朝自己的脖子一抹,顿时血光四溅。

死囚倒下,为他写下一个冤字,再看他一步步穿透铁门而去。

 

吕晓如收回视线,不再看撒达飞天的那面镜子。

撒达飞天说:那你就看看我,一亿年前的我,曾经和你有过些什么。

吕晓如说:我不管一亿年前的鸟事,我只想看懂眼前。

撒达飞天说:可是眼前千变万化的原因,都只能在一亿年前寻找。

吕晓如说:我已完全解脱,懂不懂眼前也无所谓。

撒达飞天沉默半晌,恢复成一道背影,青春的妙龄女子的背影,既似浏羊女的,又似敦煌飞天的,或者,她比她们的曲线都还优美。只是影子依旧模糊,连轮廓也不大分明。吕晓如靠了想象去把握,最后的结论是:其实更像是机器,机器又能算是什么东西,不人不鬼,不兽不妖,十足的怪物而已。

他才动出一念,撒达飞天似已完全明白。她的背影剧烈地一抖,一会儿幻出除尽一切的凶焰,一会儿幻出柔肠百结的霞光,一会儿又幻出哀怨无限的幽恨。吕晓如不禁笑道:原来她也怕刺激,她也有剪不断理还乱的苦恨。

他瞑目而坐。身心在虚空里穿行,身心全由撒达一箭负载。撒达一箭是撒达飞天叫出的,她用它来称呼这个飞行器。飞行器在人间的显现,有时是飞碟,有时是飞棍,有时是光轮。吕晓如对自己说:管它叫什么鸟名,我也不用在意。他瞑目而坐,听而不闻,静而不思,头脑中除了空寂,不再有任何影像与杂念。当然人间还在,红尘还在,不过它们都在另一边,不仅与他越来越远,而且它们曾经与他有过的纽带,其实都是可有可无,可长可短。

他一阵阵轻笑:可是那时,我却迷在其中,乐得其所,执著得要死要活。韦正光是一粒尘埃,浏羊女也是,敦煌飞天也是。当然他自己也是一粒尘埃。不过现在各自飘散,谁也不牵扯到谁个。好一点儿的感觉,则是那七年,全部的念头只集中在一件物什,因此也算一时解脱了生老病死与饥寒荣辱的苦楚。可是那清醒的八年,半清半醒的前二十年,以及懵懵懂懂的戈壁之行,实在是可怜可叹。

撒达飞天一声幽叹,似从浩渺的天际来,又似在他的心头响起。撒达一箭听得真切,全身几个旋转,身边的境况大变。境况不再是茫茫无际的虚空,而是蓝天白云,白云上日月星辰依旧,白云下车水马龙依旧。

吕晓如说:莫非你们这破烂地方,也与地球无异?

撒达一箭说:它当然不同,只是我们尚在人间。

吕晓如说:绕什么圈子,赶紧离开这鬼地方,越远越好。

撒达一箭说:和他们作作游戏,也有不尽的趣味。

撒达一箭变成一只飞碟,拖带了一团晕光,嘀溜溜在城市上空旋转。一个人瞧见,两个人瞧见,然后是千万人瞧见。他们瞧见飞碟,吕晓如则瞧见一群鸟人,各各伸长鸡鸭一样的脖子,瞪大铜铃似的眼睛,满头满脸都是好奇,贪婪,迷茫与兴奋莫名的俗气。其中一个女子,颇似浏羊女的,先前是万人瞩目的尤物,现在则是瞩目飞碟的千万尤物中的一个。裙裾飘起来,或已春光外泄,她却浑然不觉。她只管追踪飞碟的轨迹,不管鼻涕横流,长发蓬散,直到头昏眼花,大叫一声晕倒。千万人争睹飞碟的风采,谁也顾不得一个曼妙的女子。英雄救美的故事,只在别无奇迹之时上演。此时的奇迹就是飞碟,女子倒在尘埃之中,不过是一团肉,一团泥,一团了无意味的垃圾。飞碟快速滑向另外一边。鸟人们相跟而至,千万只脚踏起满天尘土,也一并踏住好些挤倒在地的人体。其中包括一个女子,人们都曾叫她美女,美眉,千金,或是红粉佳人。

人间打爆很多电话,电话都往媒体爆料,或是要求军方出击。军方升起许多战机,团成一个编队飞来。撒达一箭不紧不慢,忽大忽小,忽隐忽现。战机忙活半天,结果自相碰撞,坠落两架,其余惊惶而逃。吕晓如叫道:不如毁了,全将它毁了,也便毁了一切可笑的欲望。撒达一箭并不理它,照旧做它有趣无趣的游戏。

大地飘起一个亮点,从尘埃中飘起。没人看见它,它却为吕晓如捕捉。吕晓如瞧它径直朝自己飞,不偏不倚,不即不离。吕晓如说:这怪物,倒是比你还恐怖。撒达一箭说:我有办法避它。撒达一箭变成一节飞棍,须臾之间远去。吕晓如回头一眼,亮点仍在脑后盘旋。撒达一箭遁入另一层时空,千万人都消失了,包括城市、灯光与战机。吕晓如惊魂方定,却见它仍旧趴在窗边,不依不饶。吕晓如说:杀了它,杀了它。撒达一箭发出好几束强光,光芒照透虚空,直射宇宙的深处。吕晓如大喜:既有如此利器,早就应该施展。撒达一箭很得意,重新现形于人间,继续与千万人捉迷藏。吕晓如再看那些小不点儿,那是无数鸟人的头颅,密密麻麻布满城市的每一个角落,无不翘首以望。吕晓如呸出一口,痰如飞絮,似已飘出撒达一箭的外壳。但它终为一个亮点捕获,亮点还是先前的亮点,仍旧紧跟在吕晓如的脑后。

吕晓如大惊:你竟是何方神圣?

亮点不语,外形却化为一对幽怨的眸子,似是浏羊女的那双。

吕晓如说:我与一切都断了联系,你又何必缠我?

亮点幻化为一颗心,心向四方散射一缕缕柔光,俱似连绵不绝的丝线。

吕晓如说:我乘了外星人的飞船,你又怎能找来?

亮点打出一束意念,说你依旧在三界,从没离开过情天恨海。

吕晓如说:那么撒达飞天呢?

亮点说:你已经知道,你和它们,都摆不脱一切纠葛。

亮点投下深情的一瞥,渐去渐远。吕晓如身子一重,一下子跌坐在撒达一箭的腰身。他问:这是怎么一回事呢?撒达一箭和身抖几抖,表示摇头不知。前面又见撒达飞天的影子,他本想问一问她,可她凝形不动,明显也凝结了一种迷茫与困惑。他只能问自己:它是不是那个女子的亡灵?那个女子是不是浏羊女的化身?是不是我身上还有不曾脱尽的人间腥膻?是不是撒达飞天有意要我记住人间的烦恼?

吕晓如不得而知,只能随了撒达一箭飞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