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章之8

2010-01-22 10:37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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宗泽卧房,宗颖说:“父亲操劳、忧愤过度,如今病倒,应当用心疗治。”宗泽说:“为吁请官家回銮东京,部署北伐,我已连上三十多道奏折,却都石沉大海,怎不令人忧急?”宗颖说:“阿爹奏章,多被黄、汪二相公视同废纸。以往,朝廷尚有虚与应付之辞;如今,连应付亦不屑为之。”

宗泽咳嗽连连,浑身痛楚难忍,但仍挣扎着坐起:“今当六月盛暑,正是原定北伐时节。传我命令,王彦一军首先渡河,進据濬州与卫州;薛广的武锋军、张用的选锋军和王善的摧锋军,進兵相州;闾勍、岳飞所部,前往西京洛阳。”

 

三天后,宗泽卧房,宗颖带岳飞、马皋及一丈青進来。宗泽惊问:“你们既去西京,如何数日便回?闾太尉安否?”

宗颖及马皋夫妇额头冒汗,难堪无言。岳飞沉痛言道:“今有宇文大资奉命出使,说是宗留守得病,须得闾太尉在此主张军务,因此我们不得成行。”宗泽说:“只因我得此沉疴,却误国事!宇文大资既是奉使金虏,途经东京,何以管得留守司之事?”宗颖吞吞吐吐说:“朝廷命他暂摄留守事。”宗泽一愣,旋即对宗颖说:“我已明白,可速请闾太尉来此叙话。”

宗颖出去,宗泽问岳飞:“鹏举,你的义女可好,家眷可曾迎取到东京?我甚是挂念。”岳飞噙泪说:“末将家人,何劳宗留守牵挂?今日之事,惟请宗留守为天下苍生计,安心调养。”宗泽说:“国家祸难之际,你虽强忍骨肉离散之痛,又教我如何安心?鹏举老母深明大义,我恨不能早日一见!”岳飞说:“末将六弟已是往返数回,尚未寻得老小。惟是义女甚好,今日正好带来留守司。”宗泽说:“女儿虽小,却是最识道理,何不叫她進来?”

岳飞出去,带巩三妹来到宗泽榻前。巩三妹用稚嫩而清脆的童音说:“小女子日日祈祷上苍,切望他保佑宗爷爷早日康复。”宗泽伸手抚摸她的秀发,勉力微笑。

闾勍進屋,宗泽支撑病体,强行起坐,痛切言道:“山河破碎,万民罹难,二帝蒙尘,我因此而忧愤成疾。今日病入膏肓,无可救药,惟愿你等歼灭强敌,以成恢复之志,我虽死无憾!”众人泣泪道:“我等必尽死力,以求恢复河山!”

宗泽说:“杜少陵诗言道:‘出师未捷身先死,长使英雄泪满襟!’我死之后,闾太尉仍须与岳统制同去西京。祖宗陵寝,岂可再遭虏人蹂践!”闾勍、岳飞说:“下官遵命!”宗泽吩咐宗颖:“请宇文大资前来议事。”宗颖说:“阿爹须歇息片刻。”宗泽说:“宇文大资不到,我如何安歇?”

宗颖只能亲自去请,闾勍、岳飞等人退出室外。稍顷,宇文虚中来到。宗泽主动询问:“叔通此回出使,有何使名?”宇文虚中略显尴尬:“我原拟以大金通问使为名,黄、汪二相改拟为大金祈请使,已蒙主上亲命。”宗泽说:“虏人驱逼二帝,焚烧陵寝,却以祈请使为名,不知如何奏告大宋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?”

宇文虚中面有愧色,改用委屈的口吻说:“我岂不知黄、汪二相是奸佞小人?只为君父之命,宁受与母妻、儿女生离死别之苦,前往虎狼巢穴,亦自问心无愧。不知满朝文武,愿出使的又有几人?”宗泽说:“不知叔通出使,能否迎请二帝回归?”宇文虚中苦笑:“我只能尽人事而听天命。可怜万里山河,惟是仰仗汝霖作擎天玉柱。倘若康复,尚得有成功之望。”

宗泽说:“我之沉疴,已无救药,然而另有一人,忠勇才智在宗泽之上,惟是主上难用。”宇文虚中说:“我已会得汝霖之意,可惜主上听信黄、汪二相,难用张正方。”宗泽说:“我为此数回上奏,均是杳无音讯。如若叔通上奏恳请,以回天听,岂但是社稷大幸,亦是叔通幸事。”

宇文虚中对宗颖说:“敢请宗宣教取来笔墨。”宗颖取来文房四宝,亲自为宇文虚中研墨。宇文虚中挥毫疾书,顷刻而就。宗泽阅过,赞道:“此奏言辞恳切,十分得体,叔通煞是才思敏捷,世上少有。”

宇文虚中作势欲退:“汝霖更有何说?”宗泽说:“切望叔通在刀锯鼎镬之前,幽囚困苦之中,谨守气节。”宇文虚中说:“领教。”随即退出房外。宗泽微叹一口气:“他虽是文才有余,却是刚气不足,岂得望他竭尽大宋臣节!”

 

六月二十九日,热浪袭击开封,酷暑难当。午间,天气骤变,乌云翻滚,寒风猛吹,急雨突至。

卧房,宗泽先是昏厥过去,而后悠悠醒来,径对宗颖说:“准备笔墨,代写遗表。”宗颖准备停当,宗泽口述:“但知怀主,甘委命于鸿毛;无复偷生,期裹尸于马革。夙宵以继,寝食不宁。岂谓余生,忽先朝露。神爽飞扬,长抱九泉之恨;功名卑劣,尚贻千古之羞。嘱臣之子,记臣之言,力请銮舆,急还京阙。上念社稷之重,下慰黎民之心。命将出师,大震雷霆之怒;救焚拯溺,出民水火之中。夙荷君恩,敢忘尸谏。”

写毕,宗泽说:“快叫鹏举前来!”稍顷,岳飞入见,宗泽说:“鹏举投我,我却一直不曾使你担当重任,可知原由?”岳飞说:“宗留守全局在胸,何况帐下良将如云,末将能辅助一二,亦是大幸。”宗泽说:“非也,非也!鹏举之才,远在老夫与张招抚之上。既然我尚能运筹,我便必定保你安全。巩县令伤殁,马统制重伤,诸如此类,均不可应在鹏举身上。我今虽去,却能为大宋留一罕见帅才,已是无憾!”

岳飞深深一拜,无语凝噎。宗泽又说:“我有一亲校,姓王名横,武艺高强,忠诚敦厚,可留与鹏举,贴身护卫。”掉头轻呼:“王横進来。”王横進屋施礼:“参见宗留守。”宗泽说:“你是义士,我今将鹏举交你,你须恪尽职责,保他安全于始终。”王横对岳飞施礼:“参见岳太尉。自今往后,只要我有一口气在,必保岳太尉无虞!”岳飞连忙还礼:“感荷王太尉。”宗泽轻笑:“好,好!且唤众将進来。”

宗颖到门口招手,闾勍等人鱼贯而進。宗泽还想说话,却已难发声。沉寂片刻,宗泽忽从病榻一跃而起,用火炬般的目光环视部将与幕僚,接连高呼:“过河!过河!过河!”接着倒床而逝。

众将纷纷跪地,号啕恸哭。宗颖上前,将父亲圆睁的双目轻轻揉合。闾勍、岳飞等人出去,抬進一副棺材,将宗泽遗体轻手轻脚放入,又将棺材抬到正衙大厅。

宇文虚中以下,人人换穿丧服,开始吊祭举哀。开封城内外的各个寺观,用此呼彼应、接连不断的钟声,向全城军民报告这个哀痛的消息。整座城市的每个角落,同时发出哀哭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