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跋-

2010-01-22 11:44

  一天天瞧着日历,秋天便如约而至。不曾提防的,是它突如其来的寒意,一丝丝沁入肌骨。其实何须提防,它原本就是这样的,它最正常不过地表达实际的选择,它拥有自己安排自己的权利。

  问题的要义在于,我怎样才能看见会心的笑容,真正飞上每一张聊可驻留的脸。

  我所努力的途径有两种。一种是启蒙,一种是期待。期待并非静如止水的守候。期待的前提是宽容,宽容的前提是警诫,警诫的前提是启蒙。我的意思是说,我必须先讲清某种规律,而后疏导它避开歧路,而后反复包容它的异见与劣迹,而后才是满怀信心的期待。

  我当然明确,我是在哪样的环境发话,又是在和哪样的人心交流。也许我首先需要保全自己,其次是谋求极为现实的利益。这对我来说毫无难处。世俗所附会与我的智识,自能游刃有余地做作。但我不是如此这般的形象,它也不是我苦心孤诣的追求。我的愿望不大不小,就是想看见更多鲜活的笑容。

  苦涩与迷惘的笑意,伪善与虚怯的笑意,阴鸷与诡异的笑意,狂暴与瓷肆的笑意,都不在我的期盼之列。我对笑容的要求,多少蕴含有真实、良善与明澈的品质。它与欲望无关,与颠覆无关,也与自欺欺人及眼花缭乱无关。

  我知道这种笑容存在于何处。我是极力向它靠拢的。我脸上的东西一定来自于心灵,我心灵的东西一定摒弃了表面的假象。它便是幸福的本源。它再也不会困扰于纷乱、喧嚣与阴霾,再也不会因为他们的脸色、心计与物欲而发生变易。它就稳稳地处在相应的位置,这位置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,只入慧眼而不入俗目。所以幸福是在通透一切之后,静悄悄地闲观风云与尘沙,而无暂时与永恒的区别。

  所以我竭尽所能,精诚所至。如果我不能启迪人之芸芸,也当启迪人之寥寥。如果我不能启迪心的整体,也当启迪心的局部。我少有朽木与烂泥的概念,因此力图使它最后的一点根性也放射光芒。这是临界的状态。倘若它还不能有所悟会而践行,它将永远失去退路。

  可是它也许实在是不行了。它以为必定有一堵墙,可以隔开它人前人后的两重影像。它想用技术来蒙蔽智慧的眼睛,用功利来充塞脆弱的心肠,用双脚来踩踏背道而驰的船只。它在上帝与恺撒之间穿梭,在虚荣与实利之间留连,在光明与黑暗之间跌宕。它以双重的角色,意图获取多重的回报。它以阴阳各异的伎俩,意图赢得满堂的喝彩。它相信修饰、伪装与昼伏夜行的威力,也相信皮毛与骨肉的巨大差异。

  我还能怎样说呢?

  如果我说哀其不幸,怒其不争,我便亵渎了天经地义的使命。如果我说生死由它,荣辱由它,我便直接毁灭了一线生机。

  我明明白白地了知一切,我却不能一语道破。我还得继续启蒙,疏导,而后期待。我是始终显现得若无其事的,当它笑我还被蒙在鼓里而妄称自己是智者的时候,我依旧报以不露声色的微笑。世间没有任何秘密可以封盖。我却是谁?一言以蔽之,人心只是张透明的玻璃,它藏不住半点杂念。

  当然我也可以说,倘若我苦难的日子增长数月,而它却能减少数月;倘若我遭遇的白眼多些,它遭遇的风凉就能少些;倘若我喝下一碗毒药,它就能尝得一碟蜜饯——那么我不下地狱,谁下地狱?然而事不由人,亦不由我。事物以其客观的规则运行,众生只能适应它,谁也无法以叛逆者的姿态与它抗衡。所谓顺天者昌,逆天者亡。所谓得道者多助,失道者寡助。所谓祸兮福所依,福兮祸所凭。因此它的小小算计,区区肢体,渺渺昏光,除开一时一地的得失,除开一分一秒的忧喜,决不会别有收获。它只是一粒木屑,随时面临了滚沸的钢水。它只是迷途的羔羊,却还要自己蒙上眼睛。

  我从极大极细的角度俯察,悲悯的泪水潸然而下。我想替它追问,为什么后天的观念轻易就封闭了它先天的德性,为什么一叶障目它就见不得整个森林,为什么振聋发聩的声音也不能使它惊动,为什么样蝇头小利的诱惑便能使它舍弃良知。我又不能不说,倘若我以最为亲和而切近的方式,都不能振救一根稻草,那么谁也无法再为它揩拭蛛丝。机会无多,缘分无多,它每错失一次,即已浪费千世万世的纽带。到时它怨得谁,或者,它连吞吐一口怀怨抱恨的气都来不及。生命的存灭均如电光石火,生命的另一过程却极其漫长。当瞬时的获得转换为无边无际的煎熬或毁灭之后,任何悔恨、愤怒与遗憾,俱是多余。

  我放弃一个人很容易,人在自生自灭的状态里却极艰难。而且可以注定,它再也奢望不到欢乐与宁静。当然它可能已经满足,在几天、几月或几年的光阴里,它该得到的都得到了,不该得到的也侥幸得到。它甚至得意非凡。譬如奋斗、攫取、欺瞒等等,它都会视为不可或缺的法宝。

  然而很久很久以前,它却可能和我很近,很亲,很不容易割舍,所以才有此时此刻的交际。但它自己已经不想浮上水面。我把手给它,它却坚决不想抓住我的手。我只能扼腕太息,然后转向别处。

  眼前我却还是期待。我文字的力量将以无形的渠道,辐射每一副需要清醒的头脑。也许是最后一次,也许它依旧虚与委蛇,也许它怀抱了又一种猎奇或寻求线索的心思。我保证不了别个,我只尽我自己的力。

  谁能贻害于我,谁又能束缚于我?普天之下,莫敢应声。人的手段与谋略,都将无济于事。人的任何不纯正的念头,都将最终落空。人所演绎的任何故事或细节,无不纤毫毕露。但它怡然自得。它说,你被利用了而不自知,你被耍弄了而不自觉,你被嵌套了而不自省,你算得哪般英雄。

  我只有淡然一笑。我记起昨夜的一个梦境。某个声音说,即使是阎罗,也对炼狱中的小鬼充满慈悲。我心下一动,知她肯定是针对我了。我必须自问,我的胸襟究竟有多博大,我能包容多少苦难的海洋?我喃喃自语,我自会不断扩大它的容量,只是迷茫中的生灵,并不会因为我的宽恕而赢得崭新的道路。它们的罪过还得自己承担,它们绝对绕不过任何一个需要自己克服的障碍。

  我屏心静气,照旧期待一种复苏或猛醒,然后我和它们一道微笑,犹如面对万丈朝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