身寄世间,神游化境

2010-01-22 11:44

  你或知中国有一个群体,不与世俗众生有半点异同。他们抛却一般的名利与情感,远离人间万家烟火,或在寺院道观加持,或在深山高崖独修,或在四面八方云游,压根儿不想被尘世诱惑。

  他们从古至今绵延,生生代代不曾断绝。据说上至三皇五帝,个个都有修持的方法与神通。然后到老子,一部《道德经》五千言,惚兮恍兮云里雾里,至今也不能被凡人破译;可它却开创了一个宗派,道家与道家思想,道士或道教徒,从此在中国历史的纵深处,或在普通中国人的性情里,无不闪烁它深刻的影像。然后到孔子,虽是主讲积极入世的学说,却也被后人当成修身养性的手段,抑或上通九天的途径。然后是佛学,从印度传过来,好像中国是它天然的土壤,高僧与信众络绎而出。当然还有其它许多玄妙的法门,同时在民间静悄悄的流传。

  所以中国,虽非一个政教合一的国度,可是向往神佛净土的追求,净化俗世心灵的努力,拒绝功名利禄的勇毅,从来都不曾截窒。它不仅在修行者本身,形成一道庄严清净的独异风景,而且广泛浸及中国民众的身心。

  其实性情只是俗人的性情。所谓佛佛道道,无所欲求无所表现的那种,超然物外与世外,本无人之性情可言。他们是特异的一个群体,与芸芸众生是两重天地。只是他们在圆寂或归化之前,也许还有俗人的一些表现;只是俗人在神光普照的净境里,也许都受些神灵的熏陶。因而人神之间,总该有某些契合的地方,于是身在世间神游化外的情形,就被我用来概括中国性情的一种。

  也许我已冒犯神佛的尊严,竟敢拿神性佛性来评说。可我确曾怀有深沉的敬意,我列它为性情的第一等,本就认定中国的一切渊源与后劲,无不因于神性佛性的福泽;如果人们都陷在世俗名利的圈子里,或许历史根本走不到今天。

  今人对《老子》进行过千百种阐释,孰知它讲的只是修行的道理。一部《道德经》流传千古,从此中国人都打上它的烙印,即是相信入世混世的另一面,还有一个博大厚重的虚空,它更加自由,更加绚烂,而且上天入地,无不十分自在。

  老子果真是传说中的龙么?他在楚地实实在在的诞生与存在,但他才一生下便是满头白发,便能开口说话。总之是他来了,他却来得不那么明白,就像虚无缥渺之中,突然间就跳出一位圣人。还说老子自指李树为姓,又因其两耳垂肩,故名之为耳。后来老子骑牛西行,自函谷关而消失于茫茫黄沙。显然他一去不复返了。只有在传说中,才听得成都青羊宫,曾有老子骑青羊从天而降的故事。

  看来老子天生不是来当人的,他把“人”的一切看得那么稀松平常,那么不值得为其所用。老子作守藏史的小官,也耐不住世俗人间的各类干扰。他甘守清贫,不为任何物质的表象迷惑。可是孔子,终生都在寻找心目中的“道”,而“道”就在老子那里,他却不能心领神会。孔子奔波在世间小道,风尘仆仆而乐此不彼,四处碰壁而一无所获,最终只能惆怅而失落。孔子或许晚年才明白,老子早就清楚他无果而终的结局,早就洞察人世间的险恶,早就判定这人间不值得驻留。

  诚然,以老子五千言的表述,污浊的人世绝不能与他的境界搭配。可以说,纵是人间的花草树木,甚至空气,无论多么不可或缺,都在老子的感觉里留不下任何滋味。老子就像是另一空间的来客,匆匆路过人间,立即发觉天下之小,不足以搁下他一副身心。可是谁能知晓,老子未必没有走此一遭的使命?我相信老子特别清醒,所以他要在游离世间的最后一瞬,留下《道经》与《德经》。《道德经》而后,中国便多了一面观照天地人心的镜子,也多了一架上天入地的云梯。

  老子悄悄的走失,庄子便以继承人自居。庄子逍遥复逍遥,充分发挥烂漫的想象,指桑骂槐妙语如珠。我却以为,庄子必不如老子纯粹。老子是真正超凡入圣的形象,庄子却有意借它来招摇过市,从而维护某种洒脱清高的面目。也就是说,庄子的神性少了许多,人性却添了许多。老子因其高大和遥远而令人敬畏与沉思,庄子却因其个性化的言辞与行为而令人怜爱。

  如果神的存在属实,我可以肯定,庄子不似老子,庄子首先是一个人。庄子的性情,在很大程度上其实是一类人的性情。然而庄子的性情必定伟大,他同时在思想与行动的界域摆脱了俗世的纠缠,尽管他的嬉笑怒骂总有入世讥世的痕迹。

  谁能最早把天地的神秘面纱揭开一个角落,并且透露它无上的准则?无疑我们要称说老子。可是庄子,却是第一个把诸子百家,把人情世故,把功名利禄,批判或揭示得一览无余。如果说老子是人类共有共享的对象,庄子却只是他自己。老子让许多真人在后来的修行之中找到返本归真的门径,让更多的俗人在“道”的玄妙之中悟会到人世的各种虚空。庄子却获得了自我的解脱,当然也获得嘲笑一切指点一切的快意。

  老庄形成一个体系,人称之为道家。不过老子的玄言,或是“道”之真谛的本质展示;庄子的文辞,仅是“道”在世间的表面运用。

  老庄的性情,或能用浑然无忌,圆融自如来归纳。他们把人类关注物质世界的眼光,引领到自由精神的领域,并且上升到理性而系统的“道”的高度。

  性情是婴孩层次的,无比美好、真实与高蹈。单说一个“真”字,确乎算得“道”的根本。真与假对应,真性情与真理,还有因于真的自由意志与情怀,无不最为我们所需要。老子要隐去,并非他受不得哪样世俗的纷扰,而是循他真实的意志与安排,他觉得自己业已完成先天的使命,他就自然而然去完成他人世之旅的最后一道程序。庄子鄙薄名利,庄子是为了沽名钓誉么?显然,庄子是从内心深处鄙薄它的,他不带任何矫情虚饰的成分。庄子妻死而歌,庄子非是不悲,庄子是真实地看见了,他的妻由此获得解脱,他当然不能和俗人一样悲戚。

  他们拥有了“真”,他们也就拥有了极高的理,也就拥有了超越凡尘俗世的视角与本领。那么后来的人们,即使不能达到老庄的高度,可是一旦他们从纷繁的表象退回到内心,从虚伪的现实退回到真实,从饱受束缚的状态飞临自由超拔的圣境,他们都能获得一种暂时的解放。

  事实上,中国人从那以后都受益了,无论是走修道的清静的路,还是在俗世沉浮之中偶尔谛听一下“道”的声音。

  传说列子能御风而行。不过从列子与季咸、壶丘子的故事可以猜知,列子是从俗人起步,然后飞跃而成为神仙。壶丘子可以自由控制自己的状态,或动或静,或天或地,或原初或新生,变化万端,当然不能由季咸的一双俗眼瞧透。壶丘子展现了“道”的一鳞半爪,而它更为深刻的内涵,必与俗世差之千万。他说列子以俗心听俗话,无疑要为世俗所迷。由此观之,“道”与俗世是两重时空,甚至截然相反。

  不过老子似乎说过,“道”在万物之中。因此俗世虽俗,亦必有“道”的法理。列子在季咸走后,曾经闭门三年悟道,而其途径,其实就是在平常的活计之中磨炼。比如他全心全意帮助家务,他养猪就像是在伺候父母。

  列子实现了身心的质的飞跃,或许他短暂的人的生命已经嬗变为永恒的人的生命。还有就是俗世在他的认识里,必然成为另一类物什。说到底,所谓学道么,即是寻求宇宙真理的过程,最终超越既迷且苦的低能人生。

  佛陀在菩提树下开悟的那一刻,曾经引起地震、海啸与风暴。他开悟前面临的考验,无一不是针对俗世执著的考验。诸如美女勾魂、恶魔恐吓之类,就看他能否摆脱它们的诱惑与威胁。佛陀开创了“善”的教义,他从“善”与慈悲的角度,同样证悟了解脱生老病死的大道。佛陀是以太子的身份出走的,那么他是抛弃荣华了;他的妻子或嫔妃都美丽异常,那么他是抛弃声色了。佛陀要寻找即身成佛的途径,立志出走的最大障碍,据说就是色的问题。直到某一天,他和她们乘兴夜舞,个个都特别兴奋、鲜艳与妩媚;佛陀睡在她们中间,早晨醒来,却见一个个美人,或流涎水,或打粗浊的呼噜,或因泪水冲掉胭脂而显现一脸的沟壑;佛陀顿生厌恶之心,原先关于色的印象,突然演变为难以言状的空。

  正因佛陀最终从人的状态挣脱出来,才有了他后来的苦修与悟会,才有了他豁然洞开的对于三千大千世界的认知。佛陀的教理流传,在东方找到了极佳极广的土壤。中国人很早就与佛法结缘,佛理后来居上,在其影响的范围与深度,远远超过道教。

  很多人还在探索佛道的异同,我却是在议论中国性情。因此我只是说,道家因为修真,并且讲究历代单传,所以它并没想到普度众生。佛却不同,它修善念,因而生出慈悲心来,看众生皆苦,所以要振救大众。佛理渗进中国人的心坎,不少人遁入空门,在寺庙里念经向佛,从中修习出许多觉者。真正的居士,虽然身行俗世,心却不在俗世,因此与世无争,得过且过,自走一条恬淡向善的道路。

  别有人众,以读佛经为必修的课目。他们也能找到某种宁静,找到对于宇宙万物的某种真理性的感觉。由此引发开来,他们原先的性情必然大变,至少,恶劣的一面要逐日淡化,亲善的一面要逐日升华,浮躁的情绪要渐趋安宁,急近的功名要渐趋疾缓。

  道与佛的体系,当然还有儒家关于仁义的学说,各从一个恢宏而博大的角度,给中国人提供了精神信仰的体系与待人处事的体系。

  我想中国至今还没有泯灭希望,即是因为中国人精神里对佛道的信仰与言行里对儒说的践行。佛道给人一条超脱的道路,它说如果你长此而往,你将达到涅磐的彼岸,永世不再受轮回的苦楚。中国人的一支,出家修道或修佛,他们不啻本身是精神贵族的代表,而且其存在本身,便对其它的人们,营造了一种庄严神圣、殊胜无比的氛围。它即是一片净土,总会让置身其中的俗众,多少都得到些净化,从而维持道德的张力。

  正因为人们有那么一点正念,即是相信神佛的存在,或是相信善恶有报的因果,所以俗人便非纯粹的俗人,俗人在一举一动之间,总要隐约接受一些教化的影响,而不至于无恶不作。儒家的理却是最为实用的,尤其是它中庸的思想,叫你比上不足比下有余,叫你知道物极必反阴阳相成的道理,你便可以守正持端,永远处于不败之地。

  反之,我们也许无法相信,如果人们没有了佛道儒理的约束,这个社会竟会变成何等模样。华夏文明绵延数千年而不朽不灭,唯一在这世界保持文明前后承续的态势,也许主要因为三教九流各家各派,深刻地塑造了中国性情,使它的民众背负厚重的传统,即使在现代的进程缓慢一些,却不曾因为道德与精神的彻底沦丧,终至于亡国灭种。

  中国的性情,从一开始就兼具务实务虚的倾向:一边脚踏实地,一边好高骛远;一边争名夺利,一边听天由命;一边精神高蹈,一边言行端正。或许,只要你具有华夏民族的血统,无论你后天生养何处,你便在性情里注入了这种因素,你便有意无意要展现这样一种性情。

  如果前者是极为普遍的影响,这里却专指一意修习的高人。他们身寄世间,神游化境,外人只可意会些他们的神韵,却永远不能体察其实质,除非你也溶入其中。

  那是怎样一种实质?物我两忘么,成佛成道么,游神散仙么?至少他们没有俗人的性情,唯有超越俗人之一切俗念的神圣化境。

  然而所有俗人,则无不在沉浮无常的大背景里,盲目充当绝对悲剧的角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