转 折

2010-01-22 11:36

  每一个阶段终结,我都会略作停留,然后重新开始。

  此前是怎样的阶段呢?从小处说,是一部或三部长篇小说的完成,似已过分透支了我关于宏大叙述的积累和准备,身心俱不想重复某种同样的疲累。从大处说,是我该践行的均已践行,该证实的均已证实,该悟会的均已悟会,因此不自在的日子必将迅速结束。

  阵痛是一直伴随于我的,当然主要不是为我自己。我个体的欢愉与苦痛虽也一度纠缠得紧,但它与海天一样的群体和背景比较,我实在没有理由怨天尤人,或者自怨自艾。何况我总体趋于越来越宁静的心田,早已超越关于衰老、疾病、死亡和其它任何阴影的障碍,很难坐井观天而困守一隅。

  我的阵痛具有普适的或普世的价值。比如当人们都争先恐后奔赴死路而不自觉的时候,当整体的车轮都深陷沼泽而不自拔的时候,当作为招牌的大旗绝对经不起推敲的时候,我不能不紧缩,太息,至于悲泪。无论我的胸襟有多狭窄或有多宽广,我都不忍熟视而无睹,充耳而不闻。它都自己把刀架上脖子了,它都在水里快要溺死了,它都舍本逐末而一无所有了,我必然不能无动于衷。

  我却是戴着脚镣跳舞的。其实还不仅仅如此。譬如咽喉即被一只无形的手卡住,眼睛即被有形的墙遮住,耳朵也被遥远的距离阻隔。因此我的身姿变形,音律变调,衣饰变色。我唯一能够守持的是清醒。勿需大言与妄言,我都能够证明给自己,也能证明给众生,我没有心灵糊涂与思智暗昧的机会,我的清醒是无与伦比的清醒。包括入瓮与出瓮,言真与言假,明慧与藏拙。

  我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,阅读,写作,应对逼仄的空间。然而小说与诗歌,俱是可写可不写的,关键是要证悟生存与命运的要义。因此我打量一切物什,而后又把它们与天地古今联系。没有什么是偶然的,也没有什么不能归进统一的秩序里。像千人一面的脸谱,乐山乐水的仁智,以及飞蛾、芙蓉与一只半死不死的老鼠,都遵循一种规则,并将回归一致的终点。虽然它们本身多姿多彩,却只属浩翰天体的同一层面,但遇某种嬗变,多样性必将丧失。我由此而通向无极,通向智慧与想象所能达到的彼岸。因而区区几道高墙,几座山峰,几条警戒线,决不足以束缚我天赋的翅膀,尤其是在它的心地无限澄澈而明亮的时候。

  心通万物于外,我又将它内化为文字,成形于一篇篇作品。作品就不再是一般意义上的表达,而是一以贯之下来,即如万物与生俱来的自然形态,是具体的而非抽象的,是真知灼见的而非虚构妄想的。我视它们为成熟的婴孩。所谓婴孩,即与纯净、本真、洞达于天性相关。所谓成熟,即与我一层层恍然大悟之后,益加远离科学、智识与谬见的幼稚阶段相关。

  它们却难以取悦于当下。当下林林总总的流派与表演,以及形形色色的观众与读者,大都憋得不能再憋,放得不能再放,所以就只寻求一切足以高度刺激感官的物事。它们的神思恰与我的身体相似,都被困居在密不透风的牢笼里。只不过我在打开神思时也便解脱了身体,它们在放纵身体时也便窒息了神思。

  因此我文字的意义,一是作用于眼前,使某些缘愿具备的人们,及时洞明于天的深处,不再作盲人瞎马,懵懵懂懂直坠深池。二是留待于将来,一旦真性情的启蒙大放光明于普天之下,人们便会突然发觉,原来还有一个时代的囚徒,先已有了预言一般的文字。

  但这些也不重要。我只是想说,我写就它们,它们却不是我自己的东西,而是因其天然地存在,必然由了我来提取。我提取它们本身,也提取我似曾如此这般的往事。就像你的梦想与幻觉,或是某项天才的创造,它都不是虚拟、缥缈而即兴发挥的,而是因为它们先已摆在那里,只是被你挪到了这里。也许还不是因为你的主动,而是因为它的主动。

  所以我写与不写,写这样或写那样,怎样写和不怎样写,都不是由我说了算的,而是由我所牵连的各种因素共同决定。现在它们诞生了,在我只是尽了一点小小的义务,并且是非尽不可。

  我的速度很快,在三百多个日子里,即有三本长篇,两本散文,一本诗歌。只是《流淌》失落,作了不及一现的昙花。当初我很惋惜,此刻却很通透。我想它之所以如此,是因为它本来就该如此。即如此前我的很多东西,都曾在半途夭折。这都该是它们的宿命。

  时光如白驹过隙,它不仅自行流逝,更要带走一切不必再在此处留存的事物,比如垃圾、青春直至生命。或许现在的一秒,即是过去的一年。唯因所有与时间相关的征象,都不约而同超速运转的时候,我们谁也无法把握它加快或减慢的规律,所以绝大部分的人流,也就处在迷中。

  小憩片刻,我将转向另一种活法,并开启另一些事端。因此我略作停留,记下这一段文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