铁树开花谁称奇

2010-01-22 11:33

  公元二○○六年十月,最后一个周末,我与启嘉往西山。此前来过一次,在微凸的山脊一走,两旁茂密的枝叶封盖,竟藏住咫尺之外的一个园。其实最初,我们也不知有西山,只到阴差阳错遇一段残垣,残垣中间破开一道缝隙,里面繁树、光影迷离,似是聊斋狐鬼惯常出没的所在,才知别有洞天。园子多见草木自然的延伸,鲜见人工雕琢的痕迹,何况人影稀疏,人声稀落,似有原始生态的天趣。

  听说山下有一个园,且说这山只是这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,我们就第二次踏入。山下果然有湖,有船,有多种多样游乐的设施。我玩过射箭,坐过秋千和碰碰车,也到弹射架前和小孩子一起跳纵。用启嘉的话说,这叫童心未泯。可是众目看我,大有莫名惊诧之色,好像我这“大人”来玩“小人”游戏,竟似泰国人妖一般稀奇。

  我记起刚刚看过的铁树,启嘉说它必是绿化园的宝贝。我说未必见得,铁树到处都有,硕壮的也不在少数;真个“宝贝”的,倒是铁树开花马长角。启嘉大笑:理倒如此,不过一旦铁树开花,人也未必惊动。

  我们一时沉默,只在湖畔的杨柳丛中悄然穿行。我敢肯定,我们同时想到类似铁树开花的许多奇观。比如韩国的佛头居然开出优昙婆罗花,据说除非有万王之王现世,否则三千年也难开一回;贵州平塘有天然巨石裂开,居然显现政治性极强的时髦标语,专家说是数亿年前由天地造化形成;六月、八月飞雪的现象愈多,寒冬腊月的雪花反倒成为另类;海市蜃楼与不明飞行之物,本想要告诉人类什么,人类却除了热衷于现象本身,并不深刻反省。

  我敢肯定,我们的思维又都拉回到眼前。眼前的景观决不特别,大同于中国的任何一个公园。它们都是物质的堆砌,都以桥、亭、塘、柳等等形式展现,都以娱乐人们一时之感官为主旨。它们都缺少特质,比如某种匠心独运的创造或教化,比如某种特立独行的线条或流程,比如某种潜移默化的内涵或氛围。它们无异于一株植物,这植物被某专家看中,说它有吸收二氧化碳的强大功能,人们就广为罗植,不亦乐乎。当然它们也就是铁树,因为家家豢养,处处豢养,铁树为何称之为“铁”,为何要被广泛栽种,为何不大开花却真能开花,就既不重要,也不被提及。

  虽然西山的铁树并没开花,我却仍旧看见开花的铁树。铁树是一群游客中的高人,他纵不动声色,他却以千古而来的气魄与智慧,悄悄解开系在人心的每一把锁。铁树是某副对联中的某一字,它纵不曾自知,它却在我们心头,足以延伸为博大精深的至理,至理由近及远,囊括了一切天地与人事。铁树是一颦一笑、一草一木所展现的善念,如果他对我点头、致意,有所期待或有所迷茫,我都知道他此生以来的真正意义与需求;他在这一走一过之际和我沟通,无论他明白与否,我都要将铁树的花露,播洒到每一副干渴的心田。

  我是说,铁树不开花则已,开花即是开言。言有不可名状之处,在于给人一个悟会的空间,不让他一下子清醒,又一下子糊涂。言有可圈可点之处,在于给人醍醐灌顶的灵感,以便你在红尘、乱世、逆流与暗夜之中,依旧可以洞开一扇窗口,找回人生的本来价值。我既如此这般看铁树,也如此这般看万物。万物都是铁树,它“铁”的一面是其属性与显象,它“花”的一面是其奇语与真语。即如这西山一园,此时它为了娱乐众生,此前它却为了教化众生,此后它必为了点化众生。即如射箭场上的靶心,人人都想中靶,人却大都中不了红心,人说是技术之故,它却说是人心之故。

  技术之于今世,炮制出许多“奇葩”。如果大旱,可以发射炮弹降雨;如果大涝,也可发射火箭驱云。那么通过变异基因,铁树自然可以年年开花,马驹亦可匹匹长角。至于哄抬一个败类,膜拜一个邪灵,或者男人变女人、丑女变美女之类,都是举手之劳、不必动脑的易事。问题却是在于,此“奇”与铁树本色之“奇”,到底有无差异?我说,一则以恶为奇,意在毁灭人心与生命;一则以善为奇,意在振救人心与生命。前者之“奇”,“奇”在打破一切常规、常理与常态,而其“常”者,却是顺应自然、天道与命运的法则,谁破坏谁犯罪,谁放纵谁堕落,谁呼应谁自杀。后者之“奇”,恰在叫你从变异的恶劣环境跳脱,终能从本色、天性、善念出发,重归纯净、真实、柔韧的圣贤境界,重返殊胜、壮观、恒长的生存时空。

  所以,当人造之“奇”接踵而至,而你又欣然接受、乐得分享之时,你便必须反问:你被尘封一切已有多久,你离十恶不赦还有多远,你离大限之期还有几日。当铁树真在开花,游龙真在显形,六月真在飞雪之时,你则必须深思:为什么它在这个时候发生,为什么它有如此奇迹,为什么它会为你闻听。

  我们不必苦苦等待。我们只须留意观察眼前,眼前的一切人、一切事与一切物,实际都在告诉我们真理:他是真的,他就不必承受心灵重负,因为他无愧于良知;他是善的,他就不必害怕地狱之门,因为地狱之火,只烧重罪之人;它在此时发生,它必有彼时的因由;它在未来如何,且看此时的选择与态势;无一物会与你偶然相逢,无一物会与你毫无干系;它既然到你眼前,它就有它到来的使命和意义。

  你稍稍突破一点,你就不会为表象所迷,你就不会活在物质世界的精神真空,白白耗费此生此世的根基与机缘。大千世界,无奇不有;芸芸众生,非是天生执迷。只要你从人造的“奇观”中解脱,天象的“奇观”必定给你以真理的启迪。那时已不是铁树开不开花的问题,而是铁树为什么开花与不开花的问题,也就是你得救与不得救的问题。

  我有所悟,悟同启嘉,遂约各写一篇铁树之文,以作见证。